电话那头仍旧是母亲在喋喋不休地诉说: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在广州能干啥?没有稳定的工作,年纪这么大了还不找对象,跟你一般大的发小都结婚生孩子了,没结婚的也都找好了,我跟你爸现在都没脸在亲戚朋友们面前走动……”
眼前正缓缓张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周遭事物哗啦啦被掀离地面,而后尽数被它吸去,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些年来我努力建立的生活。
我毫不犹豫按下了挂断键,内心似有火焰在升腾,身体却像一锭秤砣般拼命往下坠。女朋友阿米上前抱住了我,就这样我被一片羽毛轻轻托住了。
依次打开微信、手机通讯录,点击“屏蔽联系人”,就这样,第一次,我把母亲的联系方式统统拉黑了。
数不清这样不愉快的聊天已经出现过多少次,就像被按下水的葫芦,没过多久又会浮起新的不愉快。话题总会围绕结婚和考公务员。
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真正促使我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还是阿米的一席话: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跟母亲打完电话之后,都会变得不开心,就好像她把你的情绪都吸走了一样,然后你就需要好几天才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2023年春节很快就到了,因为跟母亲的这次矛盾,我没有回家过年。大年初一那天我取消了对母亲的屏蔽,跟她说新春快乐,她给我发了很多红包。
她丝毫没有提及那次屏蔽,依旧欢快地说着家长里短,我此前的愤怒和失望就像撞到了一面橡皮墙,悉数反弹给我自己。
就这样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我都快忘了那些不甚愉快的聊天,直到母亲发给我一条57秒长的语音消息。
也许是上次吃了闭门羹的缘故,她的语气明显软了许多,像是一名常胜将军突然吃了败仗。
“妞,你有空跟你爸打个电话聊聊天吧?你看呐,你现在不找对象又不考虑长远工作,你爸看到别的孩子,再想到你这样,肯定心里不舒服的。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下,万一他倒下了,家里经济就很紧张了。你多跟他打电话开导开导他,这个家还需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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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恨我爸吗?”我打算跟她掰扯一下,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我不恨你爸了,现在你爸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几年我都没干过家务活,前段时间腰不舒服,你爸把饭端到我床前。算命的说我晚年才会享福,我现在算是知足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要是能嫁个好男人,将来比我享福!”
父亲迟到了半辈子的关爱,在母亲这里成了至宝,甚至成了劝诫女儿结婚的说辞。那些年我们母女俩相互依靠的日子在一瞬间成了一个笑话。
她终究无法离开父亲,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我对她的爱和同情成为她拉拢我对付父亲的工具。如今她不再需要我这个工具,我摇身一变成为她新的“敌人”。
熟悉的下坠感再次侵袭了我,我威胁她,如果再催婚,我会再次把她拉黑。
“你真是要把我气死!爸妈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就不能说你两句吗?”
母亲依旧不依不挠,这是她说话的习惯,一定要把所有难听话说完才肯罢休。父亲嘴笨说不过她,所以总会用拳头解决问题。
我尝试过改变她,但她要么把问题推到对方身上,拒绝承认自己的错处,要么虚伪地承认错误,最后还是重蹈覆辙。
从一开始我就无法拯救我的母亲,我所有的谅解、开导、同情和保护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我在心里苦笑:你们尽管说,但我可以选择不听。你们生了我,但我宁愿效仿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无法像哪吒那样托莲花重生,因为我不想再做你们的女儿。
点击“屏蔽联系人”,熟悉的操作,我又一次拉黑了我的母亲。
母亲似乎拥有一个很不幸的人生,不然为何她总是在哭泣呢?想起母亲时,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阴沉的。
三伏天的夜晚,知了的叫声吵得人心里腻烦,空气像麦芽糖一样粘稠,天似乎要下雨了。同样淤滞的还有晚餐餐桌上的气氛,父亲和母亲各怀心事,默默吃着饭。
父亲端起杯子猛灌一口啤酒,装啤酒的白色搪瓷杯是母亲不久前送我的礼物,上面印有粉色小猪的图案,四只小猪伏在猪妈妈的肚皮下面,非常可爱。
母亲犹豫着打开了话匣子,她在埋怨父亲,家里没钱了,连米面油都要跟人家赊账了,父亲却还坚持把工资拿给爷爷奶奶,丝毫不顾及自己家庭的情况。再说下去就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嫁给父亲之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父亲又经常打骂她,这日子真是没有一点盼头。
母亲边说边掉眼泪,擦鼻涕的纸团扔了一地。她哭得那样伤心,在这个家里她明明那么辛苦却得不到理解。如果连父亲都无法理解她,那么她只有我这个女儿可以依靠了,我是多么想保护她啊。我又是多么地恨自己的父亲啊,是他的自私、懒惰和懦弱给母亲带去了不幸,让她有流不完的眼泪、说不尽的委屈。
父亲被戳中了软肋,开始大吼,随后将盛满啤酒的小猪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杯子滚了很远,啤酒洒了一地。光滑的白色瓷釉被摔得稀烂,只剩下里面黑色的铁皮,就像生活看似美好的外壳剥落、坍塌,露出内里令人无法直视的丑陋。
1966年冬天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作为家中长子,他很小就要帮家里干农活,还要为三个弟弟烧火做饭。小时候架着扁担挑水,长大了肩扛200斤重的麦袋子,长年的劳苦压弯了他的脊背,让他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像个小老头,加上身形矮小瘦弱,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等到蝉虫争鸣的夏日,母亲也出生了,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尽家人的宠爱。外公在镇上的道班做大厨,在那个大多数人还在吃窝头的年代,家里几乎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就连别人家用来卖钱的鸡蛋,母亲也早已吃了个够。母亲说家里的那张大案板能用来准备几十口人的饭菜,后来成了她读初中时睡的床铺。
原本是生活经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经过媒人介绍就这么认识了。相亲那天,父亲借了表兄的西装,又在鞋里垫了增高垫,这也许是他前半生最光鲜的时刻。母亲说,她羡慕父亲是老师,又写得一手好字,这都是她没能实现的理想,因此格外欣赏父亲。
也许是从小生活条件优越的缘故,母亲青春期时便比同龄人丰满,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体重却成为她最大的烦恼。媒人介绍的几个对象都因为母亲的身材拒绝了她,这件事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结婚成为母亲的心病。
每逢周末父亲会骑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去母亲工作的地方看她。夕阳的余晖里,父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就这样一路骑进了母亲心里。
最后父亲用一张老木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橱柜娶了母亲,没有彩礼,因为父亲的家庭压根拿不出彩礼。那一年母亲27岁,终于嫁给了一个身无长物的男人。
婚姻的开局并不美丽,结婚当天夜里他们就因为钱的问题大吵一架。奶奶要求父亲每个月至少要往老家拿100块钱,而当时父亲每月的工资只有80元,这意味着母亲的收入除了补贴家用,还要养活父亲的一大家子人。
那是怎样的无底洞啊,爷爷病重,三个叔叔还在上学,作为家中长子,也是十里八村的大孝子,父亲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家里的每一笔花销都要精打细算,菜市场哪家的菜最便宜,母亲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时常为了两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家里不断有赊账,到手的工资还完账后所剩无几。她常常把"家里穷"三个字挂在嘴边,每当我馋嘴想要买零食时,她会用这三个字来教育我。
他们不断爆发争吵,多半是因为钱。父亲在恼怒时,只会诉诸暴力。爷爷如此对待奶奶,老祖也是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暴力的因子在这个家庭中一代代传承。
每次在父亲那里受了委屈,母亲就会来跟我哭诉。没过多久,母亲嘴里的那些陈年旧事我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父亲背着她偷偷给奶奶和弟弟们塞钱,奶奶在背后诋毁她但父亲没有维护她,奶奶偏爱自己的孙子从来没有照顾过我,父亲从不主动分担家务活……
看似都是一些小事,但每件事都没能解决,她的情绪也从未在父亲那里得到过妥善的安置,长年累月那些事成为母亲心头的一根刺。
每次他们俩吵架,母亲总要把那些事拿出来晾晒一遍,旧事就这样被她熬成了一锅苦汤,仿佛她的人生被婚姻一刀劈成了两半,前一半是甜的,后一半除了苦便再无其他滋味。
我问她,既然过得不幸福,为什么不跟父亲离婚呢?
她泪眼婆娑地说:"我就是为了你才不跟你爸离婚的啊!他要是给你找个后妈,你这辈子就遭罪了。"
小时候我经常会在梦中哭醒,梦见因为我不听话母亲不要我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她对我很不好,就跟电视剧里的后妈一样心狠手辣,让我干重活,还要打我骂我。
这种恐惧感伴随我整个童年,恐惧让我跟母亲更加亲密,我们似乎结成了一个同盟,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我的父亲。每次他们俩吵架时我总要帮母亲对付父亲,我学着母亲的样子骂他自私又懦弱、没本事还脾气大、除了打人别的什么都不会。
父亲如果打她,我就上去拿拳头捶父亲,打不过他我就喊人来拉架。那些年我觉得自己跟母亲是一体的,母亲对我好,我也能保护母亲,在这个家里,我们俩是彼此的依靠。
高二那年春节,我跟父亲起了争执,眼看日落西山,他还黏在牌桌上不肯回家。我骂他玩物丧志,过年只会打牌输钱。母亲还在家里等我们,想到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母亲,开始痛斥父亲以及他那个吸人血的家庭,在场的大姑奶奶和叔叔们都红了眼眶。
后来的几天,母亲陆续接到叔叔们的电话,挂掉电话后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她恶狠狠地回我一句:“谁让你大过年的闹这么一出,净给我找麻烦!”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世界仿佛一顶破了洞的帐篷,冷风嗖嗖地直往里灌。
我想要保护我可怜的母亲,我想跟她同仇敌忾去对付我的父亲还有他的家庭,但母亲没有领情。既然父亲不再是她的"敌人",那么谁是呢?
也许从那时起,母亲的心便不跟我在一处了。
也许母亲的心从未跟我在一处。
母亲只打过我一次,还是在小学一年级时,我马虎算错了一道数学题,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敢算错过数。这种不动手的教育方式让她引以为傲,但她非常擅长评判我,我困在她的语言暴力里,度过了充满羞耻感的小半生。
晚饭时看到我多吃了半个馒头,她会忧心忡忡地提醒:“你吃胖了就会变丑,将来嫁不出去。”
夏天看到我开空调,她会酸溜溜地说:“你真会享受,一点苦都吃不了。”
如果我惹她生气,她会戳着我的脑袋痛骂:“你真是一点都不孝顺。”
小时候我总生病,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你怎么又感冒了?看吧,不听我的话你准得感冒,整天就知道给我找麻烦。”
我读高中后,她突然不再频繁地跟父亲吵架了,她有了新的关注对象,那就是我的学业和我未来的人生。
母亲像颗雷达一样密切跟踪我的动向,她生怕我早恋,生怕我放松学习。彼时的我正像棵树一样生长,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好朋友们的支持,渴望许多新奇的体验。我跟母亲的关系就像是在拔河,我拼命往前走,母亲却拼命把我向后拉。
高三那年,我趁休息日跟朋友去市中心玩了半天,母亲去班级查岗时没有看到我,我们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冲突。她骂我浪费时间,不好好学习,我辩解说自己也需要休息,事情没有她说的那样严重。
说着她就开始抹眼泪了,她说自己为了陪读牺牲太多,夜里经常失眠多梦,而我又是个没良心的孩子,丝毫不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你跟你爹是一样的,我这辈子嫁过去就是当牛做马伺候你们俩的!我活该!我这辈子就是欠你们家的!”
她骂我时会连带骂我的父亲,骂父亲时也会连带着骂我,她骂我的逻辑跟骂父亲是一样的。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我跟父亲一样都是喝她血吃她肉的怪物,都是她的"敌人"。
我小时候她不放心父亲单独带我,家里的老人也没法一直照顾我。为了照顾我,她有十来年的时间没去上过班。作为代价,逢年过节我都要陪她去县城的领导家演一出戏,她拎着好酒好烟和羊腿去送礼,坦言自己的处境,必要时还会拉着我的手抹眼泪。
母亲为了我委曲求全,我是心怀愧疚的。每当她用“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的句式抱怨时,我更觉得自己多余且无用。这几年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幼儿园园长,显露出事业上的野心和魄力,若是没有我,她一定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精彩吧。
母亲做事的能力早就有迹可循。单位有一年举行演讲比赛,她自己找素材写了演讲稿,又请学校的老师润色修改才定稿。普通话说得不标准,她请人录了音反复跟读练习。每天吃完晚饭,她会对着镜子练习。每句话的语调、每处停顿、每个手势都经过她的细心琢磨,这场比赛她得了一等奖,为我们家赢回一张棉被。
我都快忘记了,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位美丽的女性。她喜欢拍照,我看过她二十多岁时的照片,烫着时新的卷发,穿着军绿色的工装伏案工作,神情专注。还有她站在桃花树下拍的那张照片,穿着银灰色的风衣,带着棕色墨镜,正笑得灿烂。
那时的母亲一定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吧,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我读大学后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在餐馆做过服务员,在大卖场卖过衣服,镇上唯一一所公办幼儿园招聘时,她应聘成为一名幼儿园教师。辞职后去了一家私立幼儿园,一步步提拔为园长,管理着一家二百多人的幼儿园。
小时候我跟母亲亲近,总要搂着脖子亲她的脸颊,我们俩曾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冬天的早晨,地面的枯草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母亲带我去田间散步,突然她转头看向我,“妞妞,你看这些结冰的草像什么呀?”她眉眼弯弯的,眼神里写满了期待。
这是她启发小孩子想象力的办法,看到新奇的事物,总会让我动脑筋想想这些东西像什么。
那时母亲是爱笑的,还会许多好玩的东西,她教会我折上衣、裤子、小青蛙和小兔子,还鼓励我把积木堆成不同的造型。
但在我的记忆中,更多的则是母亲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提着菜篮子去赶集买菜,她去公共水龙头旁摇摇晃晃地提了一桶水回家,她皱着眉头在烟气弥漫的厨房里炒菜,她把洗衣粉倒进一个大红盆里搓洗全家的衣服,她在屋后的小菜地里翻土种菜,她收回晒干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里,她按照季节的变化为我和父亲准备好被褥和衣物,她带上顶针缝补破洞的袜子……
我似乎永远都抓不住她的身影,她的手头上总有事情在忙。我喊她陪我玩,她总说要等一等。
有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校园里的柏树被大雪压弯了腰,变成了一道道雪拱门。一个发小的父亲在家门口为他堆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狗雪人,是按照他们家狼狗的样子堆的,这让我羡慕不已。
我跑回家向母亲索要一只好看的雪人,母亲说她不会,但我坚持要,她便把厨房门前的一堆雪一边掏了一个洞,说这是狮子,然后就进厨房独自忙活了。我心想狮子比狗好,狮子比狗大。
母亲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便接替了外公的工作,成为乡镇道班的出纳兼厨师,每个月都要去县城的单位报账。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是令人艳羡的一份差事,每月工资能拿到120元,还能经常去县城出差。
有段时间,她总会给我带回一些镇上买不到的东西:还没流行起来的T恤、好吃的奶油蛋糕、会叫的小狗玩偶、钓鱼转盘……在众多小孩子当中,我幼小的虚荣心因此得到满足。
人生中的第一个惊喜是母亲从县城买回来的那辆自行车,是当时风靡的"好孩子"牌的。乳白色的车把,蓝紫色的弯梁,静静地扎在家门口,放学回家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小学二年级时我便学会了骑自行车。
来月经后,我不好意思独自去超市买卫生巾,便央求母亲跟我同去。结账时我会假装选购别的商品,售货员是母亲的熟人,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母亲知晓我脸皮薄,就说是自己要用到。
那几年我们一直保持这种默契,她不动声色地维护了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的自尊心。
现在我拉黑了母亲,她也许会失望、生气,但我并不觉得内疚,拉黑她就意味着屏蔽了那些刺耳的话,意味着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三年我有了一位彼此相爱的伴侣,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大城市租了一处安放生活的小房子,身边有一群同频的朋友。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羽翼正在变得丰满,面对生活时也生出了不少底气。就像树木冲破土壤的束缚,我心中的那块黑暗也在渐渐松动。
研一的那年春节,父母又在晚餐餐桌上吵了起来,依旧是那些老旧的故事,咿咿呀呀演了几十年,着实令人生厌。
父亲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将盛粥的碗砸向母亲,母亲躲开了,粥却淋了我一身。
母亲依旧在痛哭流涕地批判父亲,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父亲沉默了,他突然用头猛烈地撞墙,嘴往下一撇就开始哭泣,呜咽着:“我这辈子活得真窝囊……我就算饿死,也得养活俺娘……”
他向来话少,这次却触不及防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我仿佛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幕布之后是那个沉默如迷的男人。那一刻我对他产生了怜悯,他不再是母亲嘴里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他也是困在生活之网里的普通人。
我想我不能再帮着她针对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夜里我和母亲聊到很晚,我们重新说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说起她的童年和梦想,说起她跟父亲的恋爱和婚姻,说起父亲这辈子的不容易,也说起我自己的生活和未来的打算。
母亲老了,我也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我们两个不再像以往那样批判父亲了。说到快乐的地方我们两个都笑了,说到遗憾的时候我们两个又都哭了。
原来我们一家人本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但不幸的是,这种沟通的尝试最后总会变成批斗大会。
那些留在岁月里的故事终究不能再更改,但伤疤总会愈合,前提是要允许它们愈合,而非重新撕开展示给别人看。我们可以怀念那些故事,但要心平气和,不要剑拔弩张。
我问她,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母亲去哪里了?母亲没有回答。
我问她,觉得这辈子过得遗憾吗?母亲也没有回答。
我再问她,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不会还选择跟父亲结婚?
这次她坚定地回答我:不会。
那天夜里我们两人的心意再次连通了。我理解了母亲,母亲也重新理解了我。
但也许是母亲的记性太差了,也许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难以改变,她依旧认为我最终还是要嫁人的。
我知道我跟母亲都是爱彼此的,但我们不是同一个人,我们两个注定要面临分离,分离之后才有勇气去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还在读小学,母亲为我请了病假,我们两个坐在温暖的被窝里,她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为我朗读朱自清的《冬天》。
读到"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时,她也模仿文中的父亲,仿佛她的眼前是一口正冒着热气的锅,她眯着眼睛,吹开热气,找寻"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的豆腐。
外面天寒地冻,唯独我不用上学,母亲又离我这样近,那是长大后的我再也不敢奢求的温暖。
在这篇文章里我写了一个和母亲复杂关系的故事。之前我总会梦见自己任性地对母亲发脾气,大吵大闹,摔盘子砸碗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深处仍对她存有埋怨。我太爱我的母亲了,这种爱曾让我不知所措,让我想要不顾一切地拯救她,现在我终于放弃了这个一厢情愿的念头。我们的命运曾如此纠缠在一起,但注定要分开。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拥有各自的人生。希望我和母亲最终能够祝福彼此,不要追随彼此的身影。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3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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