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蓝白红》_洛夫_普瑞_斯纳

作者:Tim Greiving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Criterion(2023年2月7日)

音乐作为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笼罩着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白红三部曲》。就像在电影中美丽而悲伤的脸上跳动的三色灯光一样,泽贝纽·普瑞斯纳的多色调配乐附着在影像之上,并由内向外折射。这些音乐严肃、孤独,有时又有着近乎令人无法承受的激情,经常穿透人物的耳朵和心灵。

当《蓝》中悲伤的女主人公突然被一首委婉的清唱剧的音符所淹没,或是《红》中迷失的主人公在唱片店播放的咏叹调中找到慰藉时,这些乐章都出自普瑞斯纳之手。

《蓝》(1993)

基斯洛夫斯基可能书写了这些故事——在编剧克日什托夫·皮耶谢维奇和剧本顾问阿格涅丝卡·霍兰、爱德华·布罗夫斯基、斯拉沃米尔·埃迪扎克、爱德华·克罗西斯基和皮奥特尔·索博辛斯基等人的协作之下——但普瑞斯纳对于塑造三部曲的存在主义绝望情绪居功至伟。

「克日什托夫总是说,人们要么生而乐观,要么生而悲伤,他认为我属于生而悲伤的那种人,」普瑞斯纳跟我说。「我认为他也是同一种人,所以我们之间的沟通很顺畅。」演员朱丽叶·比诺什在与他们合作拍摄《蓝》时观察到了两人之间的这种动态。她告诉我:「克日什托夫和泽贝纽非常适合彼此,因为他们在情感表达和精神拷问的需求上有很强的互补。这也可能是我感到与他们亲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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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三部曲中从未提到过上帝的名字,但普瑞斯纳的配乐具有某种灵,甚至是宗教仪式。「我所有的电影都有一个形而上学或精神的层面,」基耶斯洛夫斯基在逝世(1996年因心脏病发作离世,享年54岁)14个月前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但实际上,这并不特别——每个人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都包括这些东西。」基耶斯洛夫斯基电影的魔力恰恰在于他将这种「并不特别」的东西——普通生活的琐碎片段——赋予了深刻的诗意,就像一块白色的方糖在一杯咖啡中慢慢溶化。这些电影经常对平凡的细节进行特写,而普瑞斯纳则致力于突显这些影像的神圣意义。

这三个故事都是在现代化世界的废墟上发生的——人物被电话、卫星电视和汽车警报器所困扰——但普瑞斯纳的配乐听起来像是从几百年前的大教堂里传出来的。在混响中,普瑞斯纳使用的乐器——颤抖的长笛、孤寂的吉他——用古老哀歌和民歌的怀旧语言体系发声。而且,这些音乐绝不是单纯的伴奏或「实用音乐」(Gebrauchsmusik)。它们非常且个化。「我为自己创作音乐,」普瑞斯纳说。「我清楚自己的品味。我清楚自己想听什么。我也清楚自己想如何生活。」

在《蓝》中,比诺什饰演的角色朱莉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小女儿。她的丈夫曾是一位世界知名的作曲家,而他未完成的巨作不断侵入她的思想。当她坐在火炉旁吃着一块蓝色的糖果,或在一个青色的游泳池里游泳时,由普瑞斯纳创作的配乐似乎传递着她的悲伤,并且在不经意间像波浪一样冲击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停止了,画面变黑了;我们体验到了音乐的侵入,就好像我们处于朱莉的脑海中一样。她试图毁掉丈夫遗留下来的乐谱,但一位朋友对她说:「这首曲子很美。绝对不能被毁掉。」

「我总是觉得他置身于作品中,而不是抽离于作品之外,」比诺什谈到普瑞斯纳时说。「我觉得我处于(他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对于故事情感的热忱的中心。我见证了他们的伙伴关系,以及他们的共谋。拍摄氛围很轻松——笑声和专注力同时充斥着整个片场。他们邀请我加入其中,而我尽自己所能地吸收可以吸收的东西。」

为了扮演这个颇有音乐天赋的角色,比诺什向普瑞斯纳学习如何写乐谱,并在开机前飞往波兰听音乐的现场录制。比诺什说,当乐谱在拍摄现场播放时,它显然是「演戏的好伙伴」,特别是考虑到朱莉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孤身一人的状态。

在《白》中,音乐扮演的是一个更厚重、更少叙事,但不乏精神意义的角色。卡罗尔,一个被法国妻子抛弃并在没有签证的情况下滞留巴黎的无能的男人,藏在一个手提箱里回到了他的故乡波兰,然而箱子被小偷偷走,小偷发现之后,把他打了一顿并把他丢在一个冰冷的垃圾场里。

《白》(1994)

卡罗尔环顾四周,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当背景音乐响起肖邦式的钢琴协奏曲时,他感叹道「终于回家了。」普瑞斯纳在谈到《白》的配乐时说:「一切都非常、非常具有讽刺。」

这种基调延伸到了他创作的主题曲中:一段热情洋溢、近乎微醺的探戈舞曲,这首曲子伴随着卡罗尔经历了从贫困到资本主义式成功的漫长旅程——他买下了他知道即将被开发的廉价房地产。当卡罗尔还在法国时,他被一段忧郁的单簧管旋律所围绕,这段旋律似乎从远方飘来。对普瑞斯纳来说,这是对许多波兰移民心怀祖国、拒绝同化的一种隐喻。

三部曲的终章《红》是由一支波莱罗舞曲推动的。命运的无形之手——或者说是上帝——在这个关于时装模特、退休法官和被戴绿帽子的年轻律师的故事背景中徘徊,故事情节最终使三部曲中的几个角色在亡的边缘走到了一起。他们可能没有真正听到波莱罗舞曲,但音乐已经融入了他们故事的心理结构中。就像配乐的循环一样,三部曲的叙事「是一个圆圈,」普瑞斯纳说,它模拟了从出生到亡的过程。

《红》(1994)

基耶斯洛夫斯基去世后,普瑞斯纳以一首名为《我朋友的安魂曲》的宏大乐章向他的老友告别。但当泰伦斯·马力克请求在《生命之树》中借用其催人泪下的终曲《落泪》(Lacrimosa)时,他把它放在了一个宇宙诞生的段落之中。「对我来说这并不矛盾,」普瑞斯纳说,「因为,出生和亡终究是非常相似的。」

普瑞斯纳自己的人生循环始于克拉科夫郊外的一个小村庄,他在当地的教堂唱歌(他坚持认为「人声是最好的乐器」)。他在有着浓厚天主教文化的氛围之中长大,共产主义政府将其与欧洲其他地区隔绝开来。他在2004年告诉《卫报》:「我们没有机会接触到西方音乐。

牧师就是村里最重要的人物,甚至党委书记也去教堂。」普瑞斯纳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但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当地的一个歌舞厅表演。对于一个具有如此神秘风格的作曲家来说,他对作曲的看法是完全非神秘的:「你只需要一张纸,把你脑子里的音乐写下来就可以了。」

泽贝纽·普瑞斯纳

深受与费德里科·费里尼长期合作的作曲家尼诺·罗塔的影响,普瑞斯纳在为电影配乐之初采取了一种明显的反好莱坞的方法。「在我看来,电影的音乐不应该是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画面的补充说明,而应该发挥形而上的作用,」他在2016年接受《村声》采访时说道。

「它是电影中的一个戏剧的轴心。」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观看安东尼·克劳泽1983年的影片《天气预报》时第一次听到了普瑞斯纳的作品,并且深感志趣相投。基耶斯洛夫斯基随后邀请普瑞斯纳为他的亡主题剧情片《无休无止》配乐。当普瑞斯纳让小型管弦乐队演奏为唱诗班写的乐章时,基耶斯洛夫斯基就知道自己有了一位终身的合作伙伴。

《无休无止》(1985)

《十诫》(1988)是这对搭档合作的一部关键作品。这部雄心勃勃的电视系列片由十个相互勾连的短片组成,经常模糊叙事音乐和非叙事音乐之间的界限。在第九章中,提到了一位名叫范登·布登梅尔的作曲家——后来成为了普瑞斯纳在电影中的一个人格。布登梅尔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后来的电影中反复出现。

《十诫》(1988)

在《两生花》(1991)中,薇洛妮卡在吟唱布登梅尔充满厄运意味的声乐协奏曲时逝去;后来,与她同名同貌的少女向一个小学乐团传授这首曲子。《蓝》中已故的作曲家据称受到了布登梅尔的启发,而在《红》中,瓦伦丁(伊莲娜·雅各布饰)在她的耳机中听到了布登梅尔在《十诫》中创作的咏叹调。

对一个虚构的作曲家的引用,成为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和普瑞斯纳之间的默契玩笑——虽然他们并不是为了搞笑。布登梅尔的音乐带有一种旧世界的、教堂式的气质,并为基耶斯洛夫斯基镜头中的痛苦人物提供了情感宣泄。

《蓝》以完整版的《欧洲统一之歌》(Song for the Unification of Europe)达到高潮——这是朱莉已故丈夫的最后一部杰作,据称灵感来自布登梅尔——文本取自圣保罗写给格林多的第一封信,是一首对爱的赞歌。

这部作品的歌名带有政治讽刺意味:当时的欧洲正处于悲剧的分裂状态;波兰还不是欧盟的一部分;南斯拉夫陷入了战争的泥潭。基耶斯洛夫斯基把这首歌及其蕴含的崇高情感比作为一个临时取消的婚礼准备的蛋糕。他说:「在那一刻,蛋糕变得很讽刺,与本应发生的事情相比,它就像是苦涩的象征。」但这个蛋糕——它包含的信息——仍然是以痛苦的诚意传达的。

「人们不必把(这首曲子)当作失去其价值的东西,因为它丝毫没有。同样的话语对于来到教堂并喜结连理的新人和尚未步入殿堂的情侣来说,具有同样的意义,」基耶斯洛夫斯基沉思道。「这些关于爱的话语一直是有效的。」

即使普瑞斯纳的音乐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中以讽刺的方式被使用,它的核心是真诚的。普瑞斯纳是一个忧郁的人,他的世界观也颇为消极,但他却燃烧着同情心和深厚的感情,在他的朋友去世后,他制作的音乐使他们合作的精神得以延续。

普瑞斯纳的最新专辑由澳大利亚音乐家丽莎·杰拉德共同创作,是一组关于世界末日的歌曲。普瑞斯纳一生都在感叹人类不可避免的自我毁灭,然而他在新专辑的标题中留下了一丝希望:「为时未晚」(It’s Not Too 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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