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
“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故事
(一)
手稿投入烤炉的一瞬间,聚餐的同事瞠目结舌。
呀!火苗蹿起来了,散乱的纸张在火光中扭曲、变形,痉挛出绝望呻吟。妻子李佩身子一抖,倏地伸出胳膊,好像要抓住什么。天爷,这可是丈夫最后的心血啊!郭永怀眯着眼,嘴角泛出淡淡笑意,婆娑的树影在脸颊上不时摇动,映出或明或暗的层次。
几个月前,美国移民局的官员亲自登门。
望着递到面前的登记表,他也是淡淡一笑。是的,拒绝完全可以用微笑包装得彬彬有礼。从那天起,他开始悄悄销毁积攒了十年的讲义和正在撰写的论文。因为,根据美国法律,未经发表的科研论文,即便是个人的研究成果,也不允许携带出境。
听说他要回国,同事大惑不解。
“搞研究,美国有全世界最好的条件,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对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就像小学生盯着令人费解的生僻字。郭永怀目光澄澈,朗声答道:“我来美国留学,就是为了将来报效祖国呀!”
就在校方极力挽留的时候,大洋彼岸,鸿雁传书。
已经先期回国的钱学森给郭永怀写了一封亲笔信——
永怀兄:
接到你的信,每次都说归期在即,听了令人开心。
我们现在为力学所忙,已经把你的大名向科学院管理处“挂了号”,自然是到力学研究所来,快来,快来!
计算机可以带来,如果要缴税,力学所可以代办。电冰箱也可带,北京夏天还是要冰箱,而现在冰块有不够的情形。
老兄回来,还是可以做气动力学工作,我们的需要绝不比您那面差,带书的时候可以估计在内。多带书!这里俄文书多、好,而又价廉,只不过我看不懂,苦极!
捧着信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猛然把信纸摁在胸前,接着,又“啪”地一下拍到妻子手上,“太好了,回国的时机成熟了!”说着,“呼”地扬起胳膊,那亢奋劲儿,俨若采春的蜜蜂听到了花开的清音。
终于,分别的时刻到了。
在康乃尔大学航空工程研究生院为他送行的野餐会上,郭永怀当着大伙的面把剩余的手稿悉数扔进烤炉。聚餐的同事慨然而又怅然,他们明白,郭永怀的选择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常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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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956年9月30日,郭永怀一家终于登上了回国的邮轮。
凭栏远眺,他若有所思。恍惚中,似有暗香悠悠浮动。他下意识地嗅嗅鼻子——是天津的大麻花还是北京的煎饼果?是西湖的龙井茶还是老家的疙瘩汤?哦,祖国!游子的精神脐带,爱皈依的地方。
郭永怀的故乡是山东省荣成市西滩郭家村。
十岁那年,望子成龙的父亲把他送进私塾。儿子果然不负所望,寒窗数载,一朝题名。捧着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的喉咙里迸出一个响亮的惊叹号——这可是郭家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啊!
三年后,郭永怀被推荐到北大物理系就读光学专业,毕业后留校。
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爆发了。学校南迁,郭永怀返乡任教。
突然有一天,涂着太阳旗的日机呼啸而至,顿时,烟尘漫卷,四处狼藉。年轻的物理老师仰天长叹:“我们的飞机呢?”,瞋目断壁残垣,他不禁心生懊悔——当初学习航空工程就好了!
“铛——铛——”校钟敲响了,钟是用炸弹皮做成的,声音悲怆、苍凉、振聋发聩。正是从那一刻起,一颗报国之心便枕戈待旦。很快,机会来了。
1938年夏天,郭永怀以怀优异成绩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学生。谁知,登船后发现,护照上居然有日本签证。同学们当即提出抗议,英国代办恶狠狠地威胁道:“谁不接受签证,就取消留学资格。”话音刚落,一向沉默寡言的郭永怀开口了:“宁可不出国,我也绝不接受日本的签证。”他语调铿锵,斩钉截铁,说罢,拎起行囊,绝袂而去。
翌年9月,他终于漂洋过海,来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研习应用数学。一年后,转赴美国,进入著名的国际空气动力学研究中心,和学长钱学森一道,成为世界气体力学大师冯·卡门的弟子。
当时,飞机的最高时速已达960公里。然而,一旦超过声速,便升力骤降,航陀失灵,甚至出现强烈震动。为了突破声障,科学家们冥思苦索,绞尽脑汁。可谁也没想到,郭永怀的博士论文偏偏瞄准了这个题目。毫无疑问,等待他的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残酷缠斗。
接下来的场景可谓一个令人揪心的长镜头——
一页页失意的纸张连缀起一个个令人沮丧的昼夜,而倔强的斗士则一次次重整旗鼓。于是乎,后面的日子变成了新的驿马,他把它们骑得疲惫不堪,然后再换一匹。如此昼夜兼程,他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终于有一天,一道出其不意的光束划过脑海,他猛地看清了飞机冲破音障时的奇丽景色。灵感闪现的霎那间,年轻的科学家神采飞扬,无与伦比。
“跨声速流动的不连续解”理论模型的横空出世,为人类打开“声障”之锁提供了一把精准的钥匙。从那天起,他变得众所周知。
就在他们一家准备回国的时候,大名鼎鼎的胡适先生亲自登门了。刚落座,先生就开门见山,进行劝阻。郭永怀又是淡淡一笑:“我们都定好船票了。”
呜——,汽笛响了,郭永怀如梦初醒。
忽然,身边冒出女儿郭芹嫩嫩的声音:“爸爸,咱们的新家到底什么样啊?
(三)
噢,那是一幢样式古朴的三层小楼。
灰砖、黑瓦、朱红色的木窗。楼牌上印着“中关村科源社区13”的字样。尽管这是国家特意兴建的条件最好的专家公寓,但在女儿眼里,比从前住的房子差远了。的确,那幢花园别墅好漂亮啊!三层楼加地下室,还有一个独立车库,二楼有一个宽敞的露天阳台,一楼的阶梯上,环绕着木质的白色门廊。可不知为什么,走进简陋的新居,父亲却眉开眼笑,似乎如愿以偿。那时候,郭芹年龄尚小,还无法理解,嵌着204门牌的新房在父亲的情感天平上具有怎样的重量!
从那时起,每天一大早,郭永怀总是提前走进力学所的办公楼,风雨无阻,如同一架精确报时的钟表。很快,同事们发现,新来的副所长走路时总是低着头,似乎仍在思考,而且步幅很大,节奏匀称,像是对预定的目标进行丈量。令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工作时,他喜欢把窗拉得严严实实,让思维在沉潜中寻觅灵感的先兆。有时候,夜已经深了,窗帘后面依旧灯火通明。是啊,新中国的科研事业刚刚起步,有多少事情需要谋划呀!
盛夏时节,北京暑热难耐。
有下属来请示汇报,轻轻一推门,愣住了。只见窗帘依旧遮得严严实实,郭副所长埋着头,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蒲扇,脸上、脖子上汗水涔涔。下属心里一声叹息,唉,这么大的科学家,真是难为他了。其实,郭永怀回国的时候,带回了一台电冰箱和一台电风扇。然而,为了方便大家,他把两样电器连同心爱的手摇计算机一并搬到所里去了。
宿舍楼的东侧有个大花坛,下班路过,他会偶尔驻足观赏。葳蕤的草木中,他最喜欢的是迎春花,那一串串黄澄澄的花瓣活泼地摇曳着,宛若思维燃起的火苗。如果有人凑过来,他会指着眼前的花花草草,逐一道出学名,以及分属哪一纲、哪一科。实际上,他的爱好很宽泛,除了摄影和集邮,最痴迷的就是音乐。有人以为,生活中的浪漫与严谨的数学公式格格不入,其实错了,数学和音乐都是语言,当抽象和具象激情邂逅,灵感的火花想必会迸发得更多一些。然而,自打搬进新家,那些从美国带回来的黑胶唱片就被冷落了。
从历史的角度看,某个重要瞬间对民族命运的影响是决定性的。
1959年,国庆大典。
在天安门城楼休息时,赫鲁晓夫突然发难。他对毛泽东说:“关于这个生产原子弹,我们是不是把他们撤回去?”毛泽东的反应很平静:“我们可以自己试试,这对我们也是个锻炼。”在东郊机场送走赫鲁晓夫,共和国主席已经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半年后,郭永怀按部就班的工作状态突然改变了。
一天早上,一辆绿色的伏尔加牌小轿车驶到楼下,车头上方,一只昂首奔跑的“小鹿牌”汽车银光闪闪。妻子感到莫名其妙:力学所离宿舍并不远,丈夫都是步行上下班,现在,为什么改成坐汽车呢?
若干年后,时间之手才揭开谜底。
原来,为了加强原子弹的理论研究,时任二机部副部长的钱三强请钱学森支援一位功底扎实的力学专家,钱学森郑重地推荐了郭永怀。随即,承担原子弹研究的二机部九所的花名册上,增加了一位新任副所长。就这样,以王淦昌、彭桓武和郭永怀组成的“三驾马车”为先导,从全国选调的105名科技人员在战旗下迅速汇集,战斗悄然打响了。
在指导原子弹研究的同时,郭永怀还受聘于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参与导弹的技术攻关。此外,对于平行推进的人造卫星项目,他的作用同样不可或缺。这就意味着,他要横跨核弹、导弹和人造卫星三个领域,因此,他也成为中国“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在三大领域都作出突出贡献的科学家。
考虑到九所距中关村路程较远,有关部门专门配备了一辆轿车,接送郭永怀上下班。于是,每日晨昏,13号楼前都会出现一个耐人寻味的场面——中国的科学家乘坐苏联产的轿车,冲击苏联和美国的核垄断。瞧,历史真是一位调侃的高手,神情冷峻,却不乏幽默。
按照分工,郭永怀主管结构设计、强度计算和环境实验。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和同事们走进了一片陌生的原始森林。没有经验的罗盘,只能凭借形而上的思辨去判断方位。然而,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面前都像有堵无形的墙挡在那儿。结果,一组组计算数据挣扎着、扭曲着,不断扑倒在地,堆积成一片废墟。望着凌乱不堪的纸张,郭永怀恶狠狠地蹙起眉头,额角慢慢拱出两条紫色的蚯蚓,很显然,对于生性倔强的科学家来说,困惑的本身就是挑衅。
于是,精疲力竭的数字又摇摇晃晃站起来。
一切又从头开始……
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发现,丈夫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她觉得十分蹊跷,心想:搞理论研究,至于这样吗?此时,她哪里知道,丈夫近来频繁出没于城北的荒郊野外,原子弹最初的爆轰试验就是在那个“代号17”的隐匿工地上完成的;她更不知道,就在丈夫和科研团队潜心攻关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上,悄然生长的建筑群落也在顽强拔节,渐渐地,那神秘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四)
和郭永怀第一次乘坐小轿车的情形一样,当第一堆篝火燃起时,那支风尘仆仆的队伍已然在世人的心中变成了秘密。事隔经年,人们才知道了那个位于青海湖畔的核武器研制基地。环绕周边的广袤草原有个富于诗意的名字:金银滩。据说,脍炙人口的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就诞生于此。然而,现实绝非“歌王”描绘得那样浪漫,拓荒者遇到的第一个困扰就是住宿问题。隆冬时节,寒气逼人,无处栖身的人们纷纷挤进牧民遗弃的牛棚、羊圈,实在没有着落的,只好临时挖些地窖。睡觉的时候,必须全副武装——戴上帽子、裹上大衣、再盖上被子。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立住脚跟,许多人又出现了高原反应和水土不服……
很显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施工现场的每寸冻土,都充盈着催生英雄主义的墒情,建设者用意志的砖瓦为一个迷人的梦工厂搭起坚实的框架。哦,这是一片矗立在古老民族心理上的崭新建筑,看上去,车间颇为简陋,外观亦不巍峨,但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却丰富着表现未来时的宏大气魄。
突然有一天,郭永怀要出发去外地了。
妻子随口问道:“去哪儿?多长时间?”
丈夫尴尬地咧咧嘴,喉咙里仿佛挽了一个结儿。闷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别问了。”话音未落,忽然有些慌乱,视线躲闪着岔到旁边去了。
渐渐地,蒙在鼓里的妻子开始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中,她的心里出现了一处空缺。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把它填满,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呆呆地愣神儿,目光虚虚地瞄着某个地方,于是,在无边的岑寂中,躲在心底的疑问又清晰浮现了:他在什么地方?到底在忙些啥呢?
此刻,郭永怀正伫立在巴丹吉林沙漠空旷的靶场上,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度,朔风凛冽。出发前,同志们都穿上了配发的空军地勤服——皮上衣、皮裤子。郭永怀个头偏高,没有合适的尺寸。大家劝他留在家里,等候汇报,可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他说:“只有到现场亲眼看看是什么情况,才能做到心中有数。”人们拗不过他,只好找来一件皮大衣和一双毛皮靴。当他伛偻着腰身迈开脚步时,那个寒意刺骨的清晨便有了一种残酷的诗意。
实验场区没有帐篷,也没有座椅。冻透了,站乏了,只能咬牙坚持。终于捱到开饭时间,郭永怀和大家一样,用开水把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泡软,就着咸菜,凑合一顿。
在研发过程中,对于原子弹引爆方式的选择,一度在较易实施的“枪式法”和起点较高的“内爆法”之间难于取舍。郭永怀采用“特征线法”进行理论计算,提出以先进的“内爆法”作为主攻方向,同时,为了稳妥起见,应当“争取高的,准备低的”。随后进行的爆轰物理实验无疑是掌握关键技术的重要一环,为了取得满意的爆炸模型,郭永怀带领科研人员反复试验,有时,甚至跑到帐篷里亲自搅拌炸药……
(五)
突然有一天,失联的丈夫回来了。
隔了几步远,男人就把一个风尘仆仆的笑容捧过来。妻子心疼地瞅着丈夫,看上去,他显得更瘦了,脸颊凹陷,两眼透着疲惫。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出门时带去的茶叶居然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怎么回事?难道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吗?
丈夫尴尬地咧咧嘴,脸上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看上去,像是在说明什么,但又缺少了重要内容。咳,别看琢磨了一路,可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为合适的解释找到合适的词汇。是啊,他不能告诉她,那里海拔三千多米,开水不到九十摄氏度;他更不能告诉她,因为粮食短缺,许多人得了浮肿病,抬煤上楼时双腿颤抖,难以支撑;就连物理学家彭桓武两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不能说,有关生活的任何细节都必须守口如瓶,因为,它们涉及国家的最高机密。
妻子无奈地吁了口气,轻轻的,像一声惆怅的叹息。
那几年,女儿郭芹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去哪儿了?”每次,母亲都轻轻地摇摇头,失意的眸子里泛着苦涩。
有一次,郭永怀出差回来,第二天,碰巧女儿过生日。女儿等啊等,直到夜色沉沉,父亲才回到家里。女儿撒娇地搂住爸爸的脖子问:“你不是答应送我生日礼物吗?”父亲一愣,如梦方醒:糟糕,看这记性!他讪讪地拍下脑门,就在那一瞬间,丰富的想象力令其急中生智,他指着窗外的夜空打趣说:“我送一颗星星给你做礼物好吗?”“好,好。”女儿咯咯地笑了。
随着研发的不断深入,郭永怀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
每次离家,他对去向都讳莫如深,有时,甚至不辞而别。不明就里的困扰让妻子怏怏不乐,不仅饭量减少,睡眠也出了问题。结果,床铺变成了燎着柴火的铁锅,她像烙饼似地翻来覆去。说不清到底折腾了多长时间,眼皮才慢慢发涩,思维也变得时断时续,又捱了一会儿,意识的链条总算滑脱了。朦胧中,前面传来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这是在哪儿?噢,想起来了,这不是在康奈尔大学的学术报告厅里嘛。那天,她听说航空研究生院有位华裔学者要举办一场学术报告,出于好奇,便信步而至。随后发生的事情印证了这看似随意的决定究竟有多么重要。正是一面之缘,让两条独自延伸的人生轨道出现交集。
没过多久,两人目光交汇时有了缠绵的味道。直到有一天,她猛地发现,那热辣辣的视线追光一般痴痴地打在自己脸上,她一个激灵,被烫醒了。
夜凉如水,昏暗中,一双眸子依旧亮亮的。
恋爱的感觉真好啊。
天格外蓝,水格外绿,云可邀,花可餐,眼前是景,心中是诗。嗬,恋爱中的女人真漂亮!你瞧,男人用深情的目光把文雅的江苏姑娘呵护成一株映山红,那么绚烂,那么靓丽。
1948年春,两情相悦的恋人在纽约附近的绮色佳小镇市政厅举行了婚礼。
于是,家庭的画轴在期待中依次展开,夫妇俩用诗意的剪刀裁出一幅幅新鲜的剪纸,给温馨的安乐窝增添了一处处迷人的装饰。日子久了,她便有了这样的感慨:当年嫁给这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是自己有生以来做的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事情。庆幸之余,又暗自嗟叹,现实中的美满婚姻,只有机缘巧合才能够实现,而这种成全,只能来自上苍的眷顾。
可以设想,如果生活始终安安稳稳,那么,爱情专列就会依着惯性,平顺驶过一个个幸福的日子。
但是,生活没有假设。
换句话说,当那辆神秘的小轿车猝然现身,先前的平静生活就注定要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眉心挤出一道扭曲的皱纹,那个叫做疑虑的东西又从心底渗出来,如同无法稀释的硫酸,把情感的神经灼痛了。
朦胧的月光透过枯枝筛进窗来,照着女人苍白的额头,照着弥散在黑暗里的苦涩气息。
有人说:情到深处是寂寞。
也有人说:情到深处是心疼。
还有人说:情到深处是为爱牺牲一切。
是啊,于家为国,即便儿女情长,亦如九曲黄河,百转千回,轰轰烈烈。
就在妻子心烦意乱的时候,那个渺远的身影正在戈壁滩上缓缓移动。阵风鼓荡,骆驼草晃动着质朴的黄花。他弯下腰,挨近草茎,仿佛在倾听花朵的呼吸。心想,宿舍楼前的迎春花应该也开了吧?
(六)
哦,迎春花开得好漂亮!
他摇下车窗,目光里伸出一只手,于是,一簇灿烂的金黄便在他的掌心轻轻摇曳。轿车驶过花坛,他扭转脸,余光恋恋不舍。
打开门锁,迎接他的是莫名的寂静。
他放下提包,拎起暖壶,水竟是凉的。他疑惑地咕哝了一句,转身走向厨房,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住了。只见旁边的橱柜上,一张好端端的全家福被剪成两半,他的心脏一沉,仿佛一脚踩空了楼梯。定晴再看,剪开的照片上,妻子冷冷地望着他,好似隔了几千里地。他的心底迸出一缕轻叹,唉,她肯定是赌气回娘家了。怔了半晌,默默地踱到窗前,夕照下,迎春花开得那么美,美得令人伤感。顿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是隐隐的愧疚吗?
悄悄地,夜色潮水般漫过来,薄薄的悲凉月光一样泻了一地,让人无从收拾。书房里,青灯孤影,郭永怀默默地审视着一组组实验数据,他伏着身子,胸口塌陷,背上似乎压着什么重物。不知不觉中,玻璃窗上显出一抹淡淡的亮色,黑夜最沉重的部分悄然逝去,伴随着血色浪漫,一次崭新的黎明将为共和国分娩一次壮丽的曰出。
唔,那的确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清晨。
新疆,罗布泊腹地,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已经被吊装到一个高达102米的铁塔顶部。清晨6时30分,爆炸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也已完成。然后,是依循操作规程的缜密检查和焦灼的守候。郭永怀和同事们静静地矗立在荒漠上,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人们翘首以待,真是望眼欲穿呐!终于,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核爆进入倒计时。怦怦乱撞的心脏“扑腾”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郭永怀感到浑身发紧,肩膀和后背的肌肉像绷直的钢丝。“10、9、8、7……”整个过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十秒钟,他却觉得没完没了,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轰隆隆……”一声悸动,石破天惊,伴着东方圣火,黄褐色的蘑菇云绽露雏形。刹那间,欢呼声如破堤的洪水汹涌激荡,郭永怀如释重负,他开心地笑了,孩子似的,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忘情,如果眼前有面镜子,他一定会认为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圆满的笑容,真的,最圆满的。
那朵蘑菇云也似乎受到了情绪的感染,升啊升,就像一棵树长啊长,好大一棵树呀!
喜讯传开,举国欢腾。
女儿捧着喜报兴奋地对妈妈说:“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真了不起,我好想给他们献一束花呀!”说着,困惑地眨眨眼,“可是,鲜花应该献给谁呢?”妈妈摇摇头,稍顷,又轻轻颔首。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什么。
几天后,王淦昌备好家宴,特邀郭永怀、彭桓武夫妇。这是“三大支柱”一起工作四年来的第一次家庭聚会。三个成功的男人把酒言欢,不一会儿,因为酒精的燃烧,憔悴的脸庞都显得神采奕奕。李佩惊讶地发现,平时极少沾酒的丈夫居然一反常态,主动举杯。
“来,再喝一口!”
又是砰然一声脆响,妻子浑身一震,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坨东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子弹爆炸成功三个月后,郭永怀夫妇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们把多年来的储蓄作为捐款一股脑地交给了组织。
对此,力学所专门向上级呈交了一份报告——
院党组:
我所郭永怀同志于元月十三日自动交给组织历年积蓄和公债券共肆万捌千伍百零贰元整。要求转交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经我所杨刚毅书记亲自与他谈话,请他考虑是否全交,家庭生活是否有困难等等。他表示生活完全没有问题,态度非常坚决。
现将郭永怀、李佩同志原信转党组,请指示。
附:(1)肆万陆干伍百元整存款单1张。
(2)公债券89张折合人民币貮干零贰元整。
中共力学研究所党委
1965年1月15日
消息传开,引发轰动。
好家伙,48500多元!以当时的工资水平而论,这俨然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惊愕之余,肃然起敬:什么是高风亮节?那倾其所有的家国情怀诠释得再清楚不过了。
(七)
丈夫又要出发了。
吃早饭的时候,妻子的心里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温柔。正吃着,筷子忽悠悬在半空,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像是被魅住了似的。男人埋着头,满鬓清霜残雪。唉,青丝变白发,这才几年的功夫呀!不知不觉,干燥的眼窝里有潮气渗出来,悄悄地流淌在灰暗的空气中。她是个性格刚强的女人,就像山上的野草,看上去柔柔弱弱,骨子里却充满韧性。然而,金属再坚硬,也会疲劳、断裂,人再刚强,也难免有脆弱的时候。原因很简单,却匪夷所思。真荒诞呀!一觉醒来,她突然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什么?我是美国特务?”心脏“咚”地撞了一下胸口,脚下的地板忽然倾斜了。
长夜耿耿。
沉沉的黑暗中,丈夫温暖的眼神无疑是最要紧的光亮。不,不仅是光亮,而且是命运之舟渡过苦难之河最坚实的纤绳。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脱离了那泓目光,时间一长,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楼下,小轿车如同正点的班车,静静地驶过来。
妻子蹙着眉头把那个棕红色的公文包递过去,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丈夫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啊,每天出门,都形影不离,他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产生对丈夫如此强烈的依赖之情。丈夫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想说句安慰的话,可是,说什么好呢?喉结困难地扭动了几下,欲言又止。他默默地接过公文包,用一个看似平静的微笑同妻子告别,然后,转身下楼。
房门关闭的一瞬间,她觉得房间忽然变得空空荡荡,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山洪般呼啸而来,把萎陷的胸廓挤痛了。她疾步走到窗前,眼巴巴地朝下张望,只见丈夫打开车门,弯腰钻进轿车,轻盈的轿车银光一闪,车窗掩映的花白额头便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望着远去的轿车,她害冷似地拢起肩膀,一缕阳光从背后斜过来,在地面上映出沉重的阴影。清冷的光晕涂在脖颈上,脸颊的边缘显出一片浅浅的暗灰。此时,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分别,竟是永诀!
多么残酷的结局呀!
难道,是命定的劫数?
随后发生的悲剧让人不由想起那句老话:大喜伤心。
是啊,从特定的角度看,或许可以这样说,蘑菇云腾起的那一刻,最终的告别就已经开始了。
原子弹成功爆炸后,为了尽快实现武器化,郭永怀和战友们风尘未洗,又马不停蹄踏上征途。
事实上,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郭永怀就提出要研究电磁波与等离子体鞘及尾迹流动的相互作用。因为,这对于目标识别与通讯是极其重要的。核爆前,他敏锐地注意到带灰尘粒子的高超声速流动,并在国际上率先提出“云粒子侵蚀这一研究课题。”实践证明,云粒子侵蚀是实现全天候攻击与突防和反导必须解决的一项关键技术。第2次核试验后,郭永怀特别关注运载飞机的安全性,他强调飞机投弹后,一定要有足够时间安全躲避冲击波和光辐射的威胁。为此,他提出伞、弾结合,增阻缓降的解决方案。当时,这一课题在国内尚属空白,而且,没有任何国外资料可供借鉴。于是,他亲自指导科研人员建立伞弹系统的空中运动方程,并通过航弹空投试验不断修正参数,最终,使降落伞增阻方式的可靠性得到充分验证。
经过数年的艰苦努力,野外实验的工作条件逐渐改善。
有时候,实在太累了,郭永怀就到现场的帐篷里小憩片刻。那天,一位同事意外地发现,他拢着肩胛,蜷缩在没有床垫的铁床上。同事吓了一跳,赶忙去保卫人员的帐篷里找来床垫为他铺好。郭永怀过意不去,一叠声地感叹道:哎呀,太麻烦你们了!
1967年6月17日上午7点,装载氢弹的轰6飞机一跃而起。
8点20分,中国第一颗氢弹成功空爆,其威力达到第一颗原子弹的150余倍。
(八)
1968年初冬,热核武器的研究进入关键时期。
一天傍晚,邮递员送来一封从呼伦贝尔大草原寄来的家书。他瞄了信封一眼,心尖一阵悸动,这是女儿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啊!那一瞬间,他的神情突然有些恍惚,他看见那个一脸呆萌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过来,沁着奶味的笑声像啁啾的小鸟,拍打着翅膀飞向感情的天空。他粲然一笑,谁知,笑容刚刚漾开又悄然消失,显得浅尝辄止。原来,女儿用一枚小小的邮票寄来一个小小的央求。她说,呼伦贝尔天寒地冻,希望父亲给她买双过冬的布鞋,因为,脚丫已经冻伤了。他牙疼似地吸了口气,丢下信纸,怔怔地立在那儿。沉吟之际,他一头撞上情感的蛛网,一条条在昨天的斜阳下泛着光亮的丝线乱七八糟地扑到脸上、脖子上,粘乎乎,凉丝丝的。
唉,真没想到,即将逝去的戊申猴年竟然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妻子李佩涉嫌敌特被隔离审查,紧接着,上山下乡的浪潮又汹涌而至。
面对人生第一次重要抉择,17岁的郭芹犯了嘀咕。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宿舍楼里的小伙伴脚前脚后光荣入伍。她恍然,人生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痴痴地盯着那一袭绿装,就像当年的哥伦布一样,从梦幻般的色彩中发现了充满诱惑的新大陆。她坚信,只要父亲说句话,自己就会顺利地走进军营,成为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兵。她觉得蛮有把握,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但凡提出要求,父亲都会答应。没承想,父亲竟然一反常态。他静静地凝视着女儿,关切的目光透着严肃。实际上,他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也有舔犊之私,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某种超越个人情感的高尚东西与之抗衡。
数周后,去内蒙插队的女儿要走了,郭永怀亲自到车站送行。列车启动的那一刻,他冲着车窗挥了挥手,不知怎的,视线变得不清亮了,虚朦朦的,像起了雾。
如今,小丫头遇到了难处。碍于母亲仍在隔离审查,情急之下,只好向父亲求助。
心神不定地踱了几步,他又拾起信纸,目光牢牢地黏在稚气未脱的字迹上。看得出,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为此,一向不喜欢逛商店的父亲走进了科研基地的小卖部。
售货员递过厚实的狗皮棉鞋随口问道:“多大尺码?”
郭永怀一头雾水:尺码?什么意思?很显然,这位鼎鼎大名的科学家对世俗世界从未做过认真研究。
售货员啼笑皆非:连尺码都没搞清楚,咋就跑来买鞋呢?
为了弄清尺码的概念,他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了同事刘敏家。一见面,就向年轻夫妇说明来意,请教如何给女儿郭芹买一双合适的棉鞋。刘敏的妻子朱志梅告诉他,男鞋和女鞋是不一样的。“噢……”他若有所悟,问道:“你穿多大的鞋?”“37到38。”说着,朱志梅又跟上一句:“郭芹的脚多大?””郭永怀张口结舌,稍顷,讪讪一笑,表情有些尴尬。善解人意的朱志梅当即提出建议:“你问问郭芹,让她把尺码搞清楚,不然的话,一旦不合脚,就麻烦了。”
在随后的回信中,他对女儿说:“布鞋暂没有,你是否画个脚样来,待有了货,一定买……初劳动时要注意,过猛和粗心是一样的,都是不对的。”瞧,只有在温情脉脉的时候,他才不再扮演科学家的角色。然而,从后来的变故看,这一刻实在充满悲情。因为,纵使天才的大脑也无法预知,给女儿购买棉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九)
1968年12月4日,热核武器的研制取得重大突破。为了不耽误研发进度,郭永怀决定当晚乘飞机赶回北京,参加次日一早的会议。出于安全的考虑,同事们劝他改乘火车,郭永怀淡然一笑:“我搞了一辈子航空,不怕坐飞机。”说着,把桌上的资料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此时,那一组组重要数据也似乎意识到使命重大,神情显得愈发肃穆,深沉着仿佛哲理了。
夜幕降临时,郭永怀和警卫员牟方东赶到兰州机场。推开车门,冷冷的星光撞了一身。远处,那架常坐的小型飞机魅影隐现,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果然,几个小时后,意外发生了。
凌晨时分,飞机抵达首都机场上空。
舷窗外,大雾弥漫,视野模糊。飞机降落时偏离跑道,飞行员紧急拉升,不料,高耸的铁丝网挂住尾翼,飞机猛然失去平衡,仄歪着身子一头朝旁边的玉米地扎了下去。生死一瞬间,命运之手擎起无言的感佩,颤巍巍地把一位英雄高高举向历史的天空。
惊悉噩耗,学长钱学森泪如泉涌。后来,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悲叹:就那么十秒钟吧,一个有生命、有智慧的人,一位全世界知名的优秀应用力学家就离开了人世,生和死,就那么十秒钟!
清理现场的时候,大伙惊讶地发现,两具烧焦了的遗体紧紧搂抱在一起。通过那只残破的手表,同事们辨认出遇难者就是郭永怀和警卫员牟方东。人们尝试着把两人分开,每次用力,都会听到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当两节木炭般的尸骨终于分开时,人们的脑袋“嗡”地一炸,啊呀,那只熟悉的公文包就紧紧贴在郭永怀的胸口!瞬间屏息,惊心动魄的场景赫然浮现——生死关头,科学家的第一反映就是保护科研资料,因此,两具血肉之躯在炽烈的火焰中凝固成生命乐章最后的音符。一位同事小心翼翼地拿起公文包,打开一看,里面的资料完好无损。旁边的同事扑通跪倒,痛哭失声。
英雄牺牲22天后,中国第一枚热核导弹发射成功,呼啸的火龙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如长剑出鞘,似忠魂起舞。
(十)
若干年后,那不朽的魂魄化作荣成市区广场上一片巍峨的建筑——在郭永怀事迹陈列馆里,一队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静静地走进由遗留家具复原的卧室。床头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紫檀色的相框,戴着金丝眼镜的科学家双目含笑,若有所思。寂静中,讲解员的声音饱含深情:“郭永怀牺牲后,力学所的同事经常去看望他的妻子。后来,人们惊讶地发现,那只孤零零的枕头不知什么缘故从床头挪到了床尾。随之,探望者恍然大悟,原来,这样调整后,只要躺到床上,妻子就会在第一时间看见丈夫。就这样,她整整守望了48个春秋。2017年1月12日,99岁的李佩先生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临终前,她留下最后的遗言,这句话仅仅只有八个字:想与老郭埋在一起……”
忽然,人群中响起轻轻的啜泣声,讲解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埋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旁边,一个小男孩使劲抿住嘴唇,痴痴地盯着相框,哦,郭永怀慈祥地望着他,脸上凝固着永恒的笑容。
男孩的眼里掠过一道光波,神情渐渐变得神圣了。(作者:唐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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