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22日,香港战火纷飞,病床上的萧红在炮声中结束短暂的一生。
临终前,她从枕头下摸出纸笔,写下两行字: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半生尽遭冷遇,身先死,心不甘,不甘。”
另外半部已经写成的红楼,就是她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也是最负盛名的代表作:
《呼兰河传》。
为这部作品作序的茅盾给予赞美:
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一度以为这是长篇散文,是作者的人生回忆录,因为人物那么真实,文字又优美如诗。
真真假假,梦醒梦迷,谁又能分清?
每一部小说,都写出悲欢离合的一生。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
小城故事多
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最怀恋是出发的地方。
萧红的故乡,在东北偏远小城呼兰县。
那里有一条河,叫呼兰河。
在《呼兰河传》中,她化作一只鸟,在意念的时空里飞回去,俯瞰曾经熟悉的春夏秋冬,芸芸众生。
大地冻裂,西风似刀,老人胡子上挂着冰溜。
卖豆腐的人的盘子,掉在地上就被拿不起来了。
卖馒头的老头被冰雪封住脚,走路像踏着鸡蛋。
受冻的小狗哽哽叫着,脚爪像被火烧着一样。
一起笔,萧红就将读者带进冰冷雪地,然后将那里的街道商铺与人间烟火娓娓道来。
小城有两条街道,分别是东二道街、西二道街。
西二道街晴天烟尘滚滚,雨天道路泥泞,乏善可陈。
东二道街有两所学堂,一所在龙王庙,一所在祖师庙。
龙王庙里的是农业学校,教孩子养蚕。
一到秋天,教员会把蚕炒了大吃几顿。
祖师庙里的是普通小学,上学的人形形色色,有私塾的教书匠、粮栈的管账先生,还有当了孩子他爹的。
街道上有个大泥坑,下了雨,变成河,就会出乱子——
人翻车,马失蹄,淹死过小猪,泥浆闷死过猫狗鸡鸭,放学的小孩掉进去,被路过的小贩救上来……
这些,成为庸俗日常的点缀。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柴米油盐,各有各的哀乐和故事。
王寡妇卖豆芽菜为生,儿子淹死后,她从此疯了,但照旧年复一年地卖豆芽菜,照旧静静地活着。
染缸房的学徒为女人发生争执,一个把另一个按进缸里淹死,活着的下了监狱。
豆腐坊里,伙计打架,殃及池鱼,把拉磨的驴子打断了腿。
造纸房有个人,将私生子活活饿死。
街道之外的胡同寂寞又冷清,大家关门过日子。
卖烧饼的人提着篮,一路吆喝,有人探出头看看,有人问问价,偶有妈妈领孩子出来购买,孩儿们你争我抢,最终打闹起来。
卖麻花的走过,又来了卖凉粉的。
卖豆腐的收了市,火烧云登场,千变万化着。
她写道: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就这样的了。
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自然的结果。”
小城里的林林总总,都藏在萧红心底。
一回望,便能往日重现。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故乡。
虽然回不去,心里安放着故乡,也算一种幸运吧。
烟火之上的盛举
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
一方山水,有一方风情。
每个作家笔下的故乡,都具备不同的色彩和味道。
社戏、乌篷船、捏叉刺猹的勇猛少年。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这是鲁迅当年的故乡。
小运河、石拱桥、东栅市民集散的财神湾。
“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
这是木心久违的故乡。
萧红怀念中的故乡,充满那个时代北方乡村的风土人情:
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大会……
不一而足。
大神穿奇怪的衣服,闭上眼睛,在那里装腔作势。
百姓却相信他能驱邪除魔,家里有人生了病,总会恭敬地请大神。
跳的看,看的看,大闹一场,病情也未有好转。
回想观看跳大神的夜晚,萧红不禁感慨:
“满天星光,满天月亮,人生如何,为什么这么悲凉。”
七月十五盂兰会,男女老少都奔向河边,呼朋引伴着去看河灯。
和尚念完经,吹奏起笙管箫笛,从上游下来的白菜灯、西瓜灯、莲花灯成千上百,照得河水幽幽发亮,水上跳跃着月亮。
大人看出了神,孩子拍手叫绝。
想起这一节,萧红兴叹:
“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秋天,靠天吃饭的人们通过唱野台子戏感谢神明。
搭戏台时,嫁出的女儿回娘家了,外地的亲友也过来了。
众人借此机会团聚,闲聊近况,交换礼物,人情练达的文章写在这种时刻。
除此之外,看戏也是洽谈男婚女嫁的好时机。
有媒人牵线的,有父母敲定的,有酒酣耳热之际指腹为亲的,也有人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私定终身,之后历经诸多波折。
在萧红看来,那些波折,也许比《红楼梦》更有趣味。
四月十八的娘娘庙大会,是为求子孙。
匆匆磕拜,然后走人,似乎并没有尊敬之意。
走出庙门开始逛街,泥公鸡、小笛子、线蝴蝶、不倒翁……
琳琅满目的玩具惹得孩子一霎欢快一霎忧愁。
除了以上,还有其他风俗风物,让她一时无法说清。
这些盛举,在烟火之上,也在萧红心底盘亘,借由她的手和笔,行云流水于书卷。
深情的人,热爱万物。
否则,萧红不会将故乡风物追忆得巨细无遗,有时反讽,也带着俏皮。
我家是荒凉的
为萧红写传的林贤治认为:
她是现代中国伟大的平民作家。
生在地主家庭,萧红从小接触到租住自家房屋的底层民众,他们艰难的生活让她难以忘却。
养猪的,拉磨的,赶车的,开粉房的……
这些人贫穷又愚昧,在命运的泥淖里苦苦挣扎。
因为闭塞和无知,他们身上发生悲惨的故事。
比如赶车的那户人家。
“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
也有例外时候——
娶了团圆媳妇,黑乎乎、笑呵呵、大方勤快的女孩,婆婆为了给她个下马威,每天打一顿,打得连喊带叫,不分昼夜。
打出了毛病,不惜重金请人跳大神,而且跳得出奇——
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
把团圆媳妇的衣服剥光,按进滚烫的沸水里,烫晕过去,冷水浇醒,如此再三。
没过多久,终于把活蹦乱跳的少女折磨至死。
即便死了,婆婆还要剪下她的大辫子,对外人说是自己掉下来的,以此证明媳妇是妖怪。
又比如在她家帮闲的有二伯,性情古怪,喜欢和猫狗鸟雀说话,和人在一起却很沉默,即使开口,也都是很古怪的话。
有二伯很虚荣,别人喊他二东家、二掌柜,他就笑逐颜开,谁喊他有二子、小有子,他简直会气红了眼。
有二伯一生寄人篱下,无家无业,小小的一包行李,夜里睡觉,铺开,早上起来,卷好,仿佛每天都准备去旅行。
在童年的萧红眼里,这是“耍猴不像耍猴,讨饭不像讨饭的”一个人。
有一次,有二伯又偷东西出去卖钱,被萧红的父亲发现了,遭到一顿痛打。
打倒在地,他站起来,又被打到,他再站起来,又一次被打到。
最终,没有力气再站起,六十几岁的有二伯就索性躺着,口鼻里的血流淌在地,两只鸭子踅过来啄食那些血……
触目惊心的场景,被不动声色地记录。
见过各种凶残而偏僻的人生,萧红在书里再三悲叹:
“我家是荒凉的。”
对那些底层民众的不幸遭遇,萧红怀着深切的悲悯。
然而他们的愚昧思想,又让她感到悲哀。
如果不是家在这里,再也不想回到闭塞的角落。
她曾这样说过:
对繁华、开明、自由的向往,是她去往外面世界的根本原因。
美丽大花园
漂泊十年,让萧红念念念不忘的,是老家的大花园。
她用诗意而纯真的文字描述那里的种种: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
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
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
一切都活了。
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都是自由的……
父亲为了贪婪而失去人性,母亲也不怎么爱她,精力都用在弟弟身上,祖母用针刺她手指。
萧红的童年很寂寞,却也亲近自然。
她钻进花园,与花草为伍,与虫鸟作伴。
有时候,萧红钻进蒿草丛,找一种叫天星星的野果子吃,吃困了,就躺在草荫里睡觉。
最幸运的是,她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祖父。
祖父性情散淡,不爱理财,家务都给妻子管理,他喜欢自由自在地闲着。
爷孙俩经常整天呆在花园,老的栽花,小的跟着栽花,老的拔草,小的跟着拔草,老的种菜,小的就在旁边胡闹。
孩童的心无边无际,看见长大的黄瓜,跑过去,摘下就吃。
看见一只大蜻蜓,丢下黄瓜又去追蜻蜓。
没追几步,又去采倭瓜、捉蚂蚱……
有时候,祖父蹲在那里拔草,萧红摘来一大堆玫瑰花,用小草帽兜着,再一朵一朵插到祖父的草帽上。
他以为雨水大,所以花香很浓,她却在一旁笑得直哆嗦。
当他后知后觉了真相,也大笑起来。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花园里洒下祖孙俩太多笑语欢声。
祖父是读书人出身,常常教萧红念诗。
那时候,她还小,不懂诗句表达的意思,只觉得大声念诵的声音很好听。
萧红很喜欢《春晓》,念到“处处闻啼鸟”的“处处”两字,就高兴起来,满口大叫。
更喜欢“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只觉得越念越有趣味。
祖父摸着她的脑瓜说道:
“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和祖父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点点滴滴,从萧红的语调中,不难看出她的意犹未尽与深情怀念。
美丽的大花园,让萧红的童年不至于尽是荒凉。
笑盈盈的祖父,让萧红的生命有了温暖底色。
她在一篇散文里写道: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感受过爱,才知道怎样叫做爱。
从此之后,萧红将这两样作为永远的憧憬。
四海漂泊,一生追求温暖和爱。
电影《黄金时代》中,蒋锡金有一段旁白,也是他对旧雨的悼念:
“几十年的时光无情的流逝过去,当我们远离了满目疮痍的战乱的中国,人们忽然发现,萧红的《呼兰河传》像一朵不死的花朵,深藏在历史深处。”
任时光流逝,生命消亡,艺术之花永不凋零。
多情的人,才能领略它的摇曳多姿。
作者 | 江徐,80后女子,煮字疗饥,借笔画心。
图片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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