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村正和送给金世佳的信中写到:“我只是个一直在演戏的演员,人生太过复杂,我也不是万事明了,能送给你的只有四个字:好好感受。”
金世佳还记得第一次上表演课的场景。那是在上海戏剧学院考前培训班,他推开107教室的门,想象中漫画一样金光四射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门后是备考学生们进行表演训练的朴素画面。但成为演员后的感觉却像华丽丽的跳跳糖,“刚人嘴甜甜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辟里啪啦在嘴里爆开了”。
整个成长过程中,金世佳总是做出一些与世俗观念背道而驰的选择。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奥运备战名单里时,他决定离开扑腾了十几年的泳池,报考上戏;《爱情公寓》热度正盛时,他去日本求学,为生计发愁,为舞台焦虑;在数据和流量成为选角参考标准之一的时候,他停用微博,至今已两年有余。20多岁时,一门心思追求艺术,在理想与现实的拉扯下拧巴着坚持着;又在跨过30岁门槛后,放出“把自己两年前嗤之以鼻的事情干个遍”的豪言。
最近,因为网剧《猎罪图鉴》热播,金世佳再度被关注,这些过往也被翻出,反复提及。如今回望,金世佳对《环球人物》记者坦言,自己是“想得特别多的人”,也是在经历了很长的迷茫期之后,才学会面对现实。日本知名导演小津安二郎说,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的。金世佳觉得,人生经历也是如此。
表演不是照搬生活
金世佳看过一部关于“刑侦八虎”的纪录片,片子讲的是公安部首批八大特邀刑侦专家的故事。其中一位名叫张欣,是八虎里的“神笔马良”,以纸笔为武器,破获千余起案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021年春节刚过,《猎罪图鉴》的剧本递来,恰巧是一个与画像师有关的故事。刑警杜城(金世佳饰)因师父雷一斐之死对画家沈翊(檀健次饰)生怨。7年后,沈翊作为画像师加人杜城所在的刑警队,二人在一个个错综复杂的案件中,消解误会,互相信任,联手探寻真相。
杜城是金世佳的第一个警察角色,他不想演成观众印象里固化的警察样子。一开始,金世佳想,杜城是刑警,应该身手特别好,肌肉发达。但是后来一了解,才知道“刑警队长每天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整天去健身房健身?”金世佳要求不化妆,发型和衣服都怎么普通怎么来”。对于形象,金世佳从来没有包袱,2014年,他在陈建斌执导的《一个勺子》里演傻子,满脸胡子一头乱发,几乎认不出是谁。
以往拍戏,金世佳通常在开拍前就能勾画出人物的大致轮廓。但杜城这个角色,他是演着演着才逐渐明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拍戏时,他想的不是“我要怎么去演”,而是“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杜城会怎么办”。
故事中,7年前,一个神秘女人找到沈翊,要他根据雷一斐儿时的照片画出他现在的样子。犯罪分子根据沈翊的画,杀害了雷一斐。事发后,警方找到沈翊,杜城希望他能画出那个神秘女人的肖像,但他却怎么也画不来。按剧本里这场戏的设定,因为沈翊间接害死了雷一斐,杜城对他充满恨意,在审讯时很强势。但金世佳觉得,杜城如果真的在乎雷一斐,就不可能一直对沈翊居高临下,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他,而是会干方百计寻求追查凶手的线索。而且当时杜城刚刚做警察,内心还比较简单。最后呈现的版本里,杜城从强硬到哀求,层次丰富地传递出一个年轻刑警对恩师离世的痛苦和破案追凶的急切。
金世佳一直认为,表演不是拍纪录片,更不是照搬生活。《猎罪图鉴》里,金世佳的打戏很多,有一次被演对手戏的演员失手打伤,凌晨两三点赶到医院挂诊。在候诊厅里遇到两位警察押着一个戴手铐的人,陪同前来的副导演顿时紧张起来:“佳哥,戴手铐!他戴手铐!”“我们演戏天天跟‘杀人犯’在一起你都不害怕,看到一个戴手铐的就怕成这样?”这个小插曲让他更加确信“真与假的界线是存在的”。“表演是对生活的提炼,而不是对生活的再度展现。”金世佳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加进表演里,给角色赋予演员的个人色彩。
在参演国内首部以“扫黑除恶”行动为题材的电影《扫黑.决战》时,金世佳认为这部电影的复杂性属于灰色人物曹志远(张颂文饰),只有黑白都分明之后,中间那个灰才会显得更有色彩,自己饰演的孙志彪要负责的就是那个黑白分明的“黑”。因此,他选择了非常外化的方式去展现孙志彪的穷凶极恶,总是怒目狰狞、嚣张跋扈。这种处理,有人认为是惊喜,也有人认为“用力过猛”。虽然早已预料到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但金世佳依然享受这样的表演。
扎根的两年
金世佳是以《爱情公寓》的陆展博走进大众视野的。这部剧更像是他临近毕业的一部纪念之作,大获成功反而是他始料未及的。“就好比买饮料,你买的是一瓶,打开一看,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箱’!”而开盖结果揭晓时,金世佳已经远在异国他乡,为生计与学业忙碌。
上戏毕业那年,金世佳感到对表演和未来都还心存诸多疑感,便找到院里一位敬重的老师求教,老师告诉他:“表演是一门艺术,但演员是一份职业。”许多话当时他似懂非懂,只有一句听得比较明白:趁年轻,去折腾,不怕输。于是金世佳拿着老师的推荐信,踏上了前往日本大阪艺术大学舞台表演研究所的旅程。
去日本求学没有获得父母的支持,金世佳的学费、生活费全靠自己大学拍戏、拍广告攒下的积蓄。但付完学费等大项开支后,积蓄就所剩无几了,生活变得窘迫,最潦倒的时候,连续3天靠自来水充饥。为了填饱肚子,他刷遍大阪各个招工网站,后来直接在住处附近的商业街上毛遂自荐,从送报纸、送牛奶、端盘子、做饭团之类的常规兼职工作,干到了修路、搬家、爬电线杆,甚至帮寺庙里的和尚做法事。
生活逐渐步人正轨,学业上的挑战又接踵而来。金世佳主演的舞台剧第一次排练,刚开始15分钟就被喊停。老师边抽烟边朝他勾手指,金世佳走过去,老师问他:“你有羞耻心吗?”金世佳以为是自己日文不好,听错了,惊诧地回了句:“什么?”没想到老师叼着烟,也不看他,扬声道:“你有没有羞耻心?你演过戏吗?学过表演吗?我没见过你这么差的演员………”金世佳看着老师,不停地冒汗,到后来只能看见对方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之后排练的一个半月,他感觉自己像在地狱里一样,每天回家就在A4纸上写下“羞耻心”三个字贴在墙上。按日本的排练习惯,老师会拿一把木剑敲打地板,“哒”一下,就是要再来一遍。每次轮到金世佳上场,都是“哒、哒、哒”一直敲,他紧张到上场都会顺拐。直到正式演出时,金世佳耳朵里还一直听见“哒、哒、哒”的声音。
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上,老师又把金世佳叫过去,问他:“你还记得第一天排练,我问你什么吗?我做老师40年,每一部戏的男一号,我都会问同一个问题。我必须把我的演员先敲碎。在这40年里,很多人被敲碎了,就没有再站起来。但凡站起来的人,到现在还站着。”
2009年赴日求学时,金世佳的体重是90公斤,因为日本清苦的生活和表演的压力,两年后毕业回国时瘦到74公斤,反倒有了之前一直缺少的凌厉感。后来提起这段经历,金世佳说:“人就像一棵树,我不在的这两年,大家更加枝繁叶茂了,但我可能还是那个小树墩子,只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底下的根扎得越来越扎实。”
放下的,执着的
回国后,金世佳在上海演了两年话剧,发现无论谁演,谢幕时观众都会鼓掌,如果演员沉溺于这样礼节性的掌声,只能止步不前。于是他开始寻求更大的舞台,重新回到影视剧领域,演了《一个勺子》这样的文艺片,也演了《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等青春片。
然而,这时的金世佳越来越拧巴一想要追求纯粹的艺术与意义,又不得不面临一些需要妥协的时刻。他在理想与现实的反复撕扯中,跟自己较劲。最严重的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在家连父母都不敢跟他说话。
2017年,刚跨过30岁门槛的金世佳,几乎两年无戏可拍,对自己的人生、事业、未来充满迷茫。与金世佳合作过电影《“吃吃”的爱》的蔡康永开导他,不要等待没有到来的100分剧本,如果手里只有60分和70分的剧本,就接受70分的。
也是这一年,金世佳演了话剧《狂飙》,遇到了给他带来最大改变的角色一田汉。这部话剧讲述的是早期中国话剧奠基者、剧作家田汉为爱而痴,因戏而狂的一生。
《狂飙》从排练到公演只有23天,金世佳每天只睡4小时,时时刻刻在背台词。田汉的一生是求真的一生,他纯粹、浪漫,对真理孜孜以求。准备与排练的过程中,金世佳时常被田汉的真诚所打动。“虽然只是演戏,但是我觉得我就是他。”那个年代特有的真与诚。让金世佳对田汉常说的“一诚可以抵万恶”感同身受,并自此将“真实地面对自己,诚恳地面对生活”奉为人生信条。
以“狂飙突进”精神带领中国话剧向前的田汉,还让金世佳知道了该怎样以演员为职业去生活。“我是因为喜欢演戏而来做这个工作的,除了把戏演好,别的事情都跟我没关系。”金世佳说,演《狂飙》之前,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是田汉先生给了他一个支撑,让他找到更舒服地跟这个世道共存的方法。
那两年,金世佳在上一位法国老师的表演课。演完《狂飙》后,再去上课时,老师对他说:“你今年的状态比去年好很多,去年你来的时候好像身上背负着什么,今年放下了很多。”
而放不下的,是对表演的“羞耻心”。拍《扫黑.决战》,孙志彪一共20多场戏,金世佳给每一场都做了大量的注释和设计,对人物反复修改和打磨。《猎罪图鉴》里跟他对手戏最多的檀健次说:“金世佳身上有一种执着,每次在拍戏之前,他会分析角色所有的行为逻辑,我在旁边也会汲取到很多养分。”
《狂飙》北京场幕时,金世佳在致辞的最后说道:“戏是妄语,我却认真。田汉如此,我亦如是。”这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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