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程耳导演及其《边境风云》《罗曼蒂克消亡史》等前作的人,一定对其艺术与商业、作者与类型的结合印象深刻。这一次,抛开一些场外因素暂且不谈,就新作《无名》的电影文本来说,虽不能说没有瑕疵,但程耳保持和延续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并有所突破,影片也在市场和主流价值观的双重要求下,既做到了言之有物不虚有实(不仅是史实的转化对应,还是精炼表达形成的叙事实力),又做到了有品味有腔调,艺术风格独特又富有感染力。
史实基础与叙事实力
一般的看法会认为:《无名》的非线性叙事,过多的留白与藏在暗处的反转,对电影观众不够“友好”。个人风格强烈的程耳式电影叙事,要求观众要有很强的完型能力,要做不少“脑补”工作,而这一切的前提还得是电影的文本过硬,不是故弄玄虚的装腔作势。
《无名》从类型上看,是谍战,悬疑,动作与黑色的融合,还带有明显的“新主流”元素。首先就《无名》切入历史的小切口所包含的信息量而言,其绝非是因太少而玩弄结构掩盖不足,而是在对历史史实大量使用基础上采用“水面上的冰山”式的精炼表达。开篇的“广州大轰炸”和梁朝伟扮演的何先生的出场,甚至地面上的“丧家犬”与飞机上日本空军的“军犬”的对照,似乎奠定了“史实”与“虚构”甚或“象征”融合的基调。故事里汪先生、唐主任、日军高层派系、公爵、霞飞路76号日伪魔窟、叶先生等都有原型做参考,其他诸如李白、郑苹如等历史人物也都化用了进来。当然,史实原型是经过进一步地虚构、杂糅甚至是象征才成为了电影中的人物。在这一方面,程耳也破费了心思。大多数角色都有姓无名,除了“无名英雄”这一主题之外,这既是(真实/虚假)谍战身份的表现,更是(虚构/史实)叙事的特色所需。孰敌孰我?这段谍战我方的目标又是什么?这样的谜题在解开的过程中,程耳更多采用的不是水到渠成的“直给”方式,而是隐喻和暗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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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先生以“表哥”身份在唐先生与日本人之间周旋,为了解决叛变的谍报员保护我方的情报网络而不得已出手,进而暴露。所以为了进一步潜伏,他掩护并把接力棒传给王一博扮演的叶先生,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叶先生面对复杂的敌友环境,表面上关系不错的兄弟实则是凶狠的对手,甚至他还背负着自己有婚约女友等一干热血青年的鄙夷与奚落。何先生与叶先生通过获得的两个重要信息:“在沪重要日本人名录”和“东北布防地图”合力完成了从“刺杀公爵”、“破坏和谈”到“传递日高层对东北政策”几个“大事”,无名地下工作者们深藏功名,电影则小中见大、个性化地表达了这些涌动的暗流。
毋庸讳言,《无名》在叙事逻辑上,确实带有作者电影的惯性,并不充分考虑观众,所谓有些“挑观众”。作者性上的互文性,个人风格,地域特色,生活细节、表演风格,美学腔调是否很好地与类型元素融合了?这是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同样是小人物下一盘大棋,《无名》与《满江红》相比确实显得有些“高冷”,何先生叶先生这样无名小人物下的一盘大棋,小人物与大时代,个性表达与大众观影习惯之间确实会有一定的排异反应。不过,这些可能也正是艺术电影的价值所在。
比如,当叙事的节奏和留白被重新组织之后,一般意义上的逻辑完整性之外,是否就增加了个性表达的可能了呢?江疏影饰演的江小姐在与梁朝伟曾经饰演的角色(易先生)和现在饰演的角色(何先生)的生死纠葛中,通过对“动情”与“冷静”的讨论,不仅在“此文本”中完成了通过点心盒的“名单”信息传递,凸显了“女特务”刺杀“唐主任”未遂而具有的另外的价值。这还进一步通过“互文性”建构了与史实、其他电影文本之间的关系,有效地拓展了意义空间。再比如,王一博和王传君饰演的角色之间的纠葛关系:王一博最后的那句“我也是啊”像是一个翻出来的底牌,在此之前,王传君与王一博吃饭、聊天、抽烟、喝酒等“友谊”里却暗藏着差异和裂隙。王传君杀死了王一博的曾有婚约的女友方小姐(她可能还不是共产党员,是有些稚嫩但依然可歌可泣的热血青年)以此试探和刺激王一博;后来王一博杀了王传君并完成了更重要的任务,他来到香港找到王传君一家其他三人,原本暗藏在“吃呛虾”之后可能就要有的“复仇”,最终被王一博忍了下来,暗流涌动中,个人恩怨的宣泄最终还是被身份与本善阻拦了下来。戏剧张力隐藏在表面的象征性的假动作之下,具有很强的艺术性与作者感。这样的段落,在《无名》里还有不少,留心之后,我们可知无名之“实”。
“打给谁看”是个问题
与一般的凸显电影类型和工业水准的作品不同,《无名》在电影制作上凸显的是极具辨识度的“手工打造”的品质感。叙事的节奏线索如前所述很作者,视听上也很程耳。黑色电影质感的光影效果;类似布列松“模特论”一般、导演有效控制下演员氛围感的“零度表演”呈现;两人镜头和多人镜头的构图与调度;上海风情、生活细节与方言的符号化呈现等等,都增加了这种品质感。
电影中王一博和梁朝伟的故事线虽大体是平行和线性接续的,但交错的频度也很大,这种拼图、找补、打磨和游戏感,对“匠人”来说,虽可能很折磨人,但一定也非常有快感。我们注意到《无名》的编剧、导演、剪辑都是程耳一人。在春节档投放市场,有着明显商业诉求的作品如此这般并不多见,甚至电影中最“工业化”、最具观赏性的动作戏——梁朝伟和王一博那场激烈打斗戏,也处理得很“低调奢华”。
而《无名》最大的一个逻辑问题即来自这场双男主的打斗:“打给谁看?”在没有针孔摄像机的年代、如果电影里已经没有敌人在看,那观众难道是要看他们打斗的“敌人”吗?这场“手工品质”的打斗很精彩,完全不用也有些可惜,所以或许可以剪成两段,第一段是王一博带人冲进来,当所有其他人都死了之后,王一博拿枪冲进房间。然后剪到王一博受伤和日本人对话。然后后面的打斗是王一博“罗生门”式讲给日本人听的,同时电影视觉化展现给观众一起看的。
逻辑上总有办法解决合理性的问题,所以,这个手工打造中出现的破绽难道是拖刀计?是作者“负气”故意漏给观众和中国电影市场的?这可能有些过度解读了。不过,这个所谓“超级商业片”的破绽,或许正是读解中国电影市场和政策环境、作者与商业之间排异反应的密码。所谓超级,不是确定性的、程度上的更大,而是不确定它到底是不是,从而产生的巨大的迷惑感,就像“超级恐怖片”的概念,不是更恐怖,而是不知道这样的恐怖是来源于现实独特逻辑还是超现实灵异逻辑。“超级商业片”或许是在反讽戏谑中透露出“这到底是不是商业片”的疑惑。
不管怎样,《无名》建构出了独特的美学品格进而联通了主流价值观的主题立意,应是确定的事。至于艺术与商业,作者和类型在《无名》这里多大程度上可以兼得,要市场和时间给出评判。
作者:程波(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副院长)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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