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诵读丨冬天的样子(文/郭晓琦 诵读/张静)
作者简介:
郭晓琦,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作家》《清明》《长城》《湘江文艺》《芳草》等多家文学刊物发表诗歌和小说作品。有诗作入选高中语文电子阅览教材、小学五年级《经典诵读》及多种年度选本。曾获《诗刊》《作品》《广西文学》等刊物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敦煌文艺奖等奖项。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
冬天的样子(节选)
郭晓琦
(一)
进驻吊葫芦村的中午,我就注意到了那个有些异样的男人。
当时,我正从村支书家出来,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往村部走。刚到村里,我还没有安排好吃饭问题,中午便在村支书家应付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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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葫芦村不算大,百十户人家依着山势呈阶梯状,四平八稳地靠在一个向阳的山窝子里,倒也紧凑而坦然。走近了看,每一处农家小院的房屋都是统一翻修和改造过的,一溜儿红瓦白墙,层层叠叠、穿插掩映在绿树中间,有点儿身处异域风情小镇的感觉。村部就坐落在村子的最顶端,新修的二层楼房,围一圈栅栏墙。站在村部前面的小广场边上俯瞰,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张嘴喊一嗓子,通知开会或者吆喝张三李四王麻子,各家各户准能听得见,就连那些腰弯背驼、眼花耳背的老人也不成问题。
村支书家正好卡在吊葫芦的细腰处,连接着村子两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贯通整个村子的一渠溪水和一条柏油马路,到了支书家门口几乎挤到了一起。溪水是近几年才从远山的雪融河水中“请”来的一条分支。柏油坡路是新拓宽的,从下到上像一棵巨大的古树,分杈的枝条伸展到每一家的门口。坡路并不怎么陡,但我还是爬得气喘吁吁。相较我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省城,村子的海拔高出近千米,难怪走起来费劲。就在我望着天空中一只盘旋的鹞子歇缓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声音硬邦邦的。我侧过身,看见老杏树下蹲着个枯瘦如猴子般的男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已是初夏天气,男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黑夹衣,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像一蓬落了霜的茅草。他呆痴地盯着我,眼神冷飕飕的,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以为他在跟我说话,便主动打招呼。他并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地絮叨,像是在骂谁。站了会儿,我确定他不是跟我说话,便转身往回走。到了村部门口,我回头又看了那男人一会儿,他依然在不停地叨咕,偶尔指指点点。
下午了解完村子情况,和大家闲聊的时候,我提到了中午碰见的男人。村支书哦了声,说那是钱疙瘩。我没有明白村支书的意思,问啥钱疙瘩?村支书笑着说,你看见的那个人,叫钱疙瘩。我吃惊不小,还有叫这名字的。我说他好像在和我说什么,但我没听懂。村支书说,他在骂冬天。啊?冬天是谁?我又一脸迷惑。村支书解释说,冬天不是人,冬天就是冬天。钱疙瘩从来都不骂人,不骂春天,不骂夏天,也不骂秋天,他专骂冬天。一年四季地骂,没完没了地骂。我的好奇一下子就上来了,问村支书,他骂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村支书说,他由着自己的性子骂哩,都是怪怨冬天不像个冬天的样子。冬天要怎么样才像个冬天的样子呢?村支书点上烟,吸了两口,说他就那么乱叨咕。今天说冬天一粒子雪都不下,哪像个冬天的样子,明天又说,雪厚得都没个下脚的地方,一点冬天的样子都没有。反正左一个不要脸,右一个愧先人,遇上他,这冬天也够倒霉的。我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人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在冬天的时候?这时村支书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便急匆匆出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挨家挨户熟悉情况。轮到去钱疙瘩家时,我心里有点儿毛,特意拉上了村支书。钱疙瘩依然蹲在门前的老杏树下,像一堆刺蓬草,在阳光和风中慢慢枯萎。村支书对着他说,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包村干部,来看你。钱疙瘩没说话,只是盯着我们看,目光乏力而空洞。村支书说,你个死赖皮,光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钱疙瘩没反应。冬天惹你了,可这是夏天啊,你总该稍微动弹动弹,别捂臭了。村支书嘴里骂叨着,带我进了钱疙瘩家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了钱疙瘩出出进进踩出的一条小路外,基本被疯长的野草占领。三间房屋倒是崭新,红瓦白墙,铝合金门窗,和村子的格调一致。村支书手一指,说这房子是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干部群众下手给翻修的,连锅台和土炕也是大家伙帮助盘起来的。我顺手推开一间房门,探进半个身子,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揉了揉眼睛,连打两个喷嚏,适应了好半天。房子里确实不忍直视,地上、锅台上一片狼藉,靠窗的墙边支着一张油漆斑驳的小地桌,桌下横七竖八堆着些啤酒瓶子。村支书骂道,这狗日的让人头疼,手里一分钱都捏不住,光好酒。我惊奇,他有病还敢喝酒?村支书说,别人喝酒晕乎,他一喝酒就清醒了。
出了门,钱疙瘩依然蹲在老杏树下,像一尊泥塑,姿势都未曾改变。村支书对着他喊,钱疙瘩,限你两天,把屋里给我整理利索了,院里的荒草也铲掉。如果再这样拖后腿,就少来要钱。钱疙瘩还是没吭声,只是扭头瞪了一眼村支书。
过了两天,我特意溜到钱疙瘩家瞅了眼,发现院子里的杂草被铲过,屋里也没那么乱了。虽然弄得潦草了些,但至少动过了。我给村支书说起这事,支书说,村里一切顺当,就这个钱疙瘩破罐子破摔,没别的办法,只能用钱管着。我问什么钱。村支书说临时救助款,当然主要是他闺女寄来的生活费,不替他管着,三天不到就糟蹋光了。他有女儿?我惊讶地问。村支书说,有。职高毕业后外出打工,钱没挣上,人也没回来。出事了?我突然感到莫名地紧张。村支书说,那倒没有,听说跟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南方生意人私奔了。我问他还有什么亲人没。支书说,没有了。我哦了声。这女儿也够狠心的,丢下一个精神失常的父亲,自己跑南方享清福去了。村支书听我数落,说,其实在女儿私奔之前他好好的,人也本分勤快,可能就是因为女儿一走,刺激了他。刺激?你是说他受了刺激?我正在兴头上,村支书却叹息一声,嘴里念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二)
不出我所料,钱疙瘩的女儿是冬天走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钱疙瘩的老婆也是冬天跑的。我在逐家逐户摸排收入、了解家庭人员结构和脱贫成果巩固等情况的时候,顺便了解了一下钱疙瘩的经历。还别说,那些豁着牙,在晨昏时絮絮叨叨、恍恍惚惚的老人们,对钱疙瘩的身世和遭遇倒是如数家珍。
钱疙瘩之所以叫钱疙瘩,是因为他是独子,更是父母知天命之年才得来的宝贝疙瘩。起这样的名字,溺爱是肯定的,当然还有习俗一说。在这边山区,生活紧张年代,父母都会给孩子起些土得掉渣的名字,像蛮牛、球娃、狗剩、碎蛋、拴锁、辘轳什么的,图个好养活。
钱疙瘩的成长和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吊儿郎当地混到小学毕业,然后辍学劳动,然后娶媳妇过日子。钱疙瘩的媳妇娶得倒是容易,不是有钱,是因为他有个结实的身体,能吃苦。那年代,山里人能吃苦力就不怕饿着肚子,就不怕日子过不好。
钱疙瘩娶了媳妇后,村里人都竖着大拇指头夸赞,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以“饱经风霜”的口吻,说钱疙瘩还是个“福疙瘩”,娶了个俊俏媳妇,娶了个勤快媳妇,娶了个麻利媳妇,看来家里的门楼子要转势了。没想到那些老古董们一个个都看走了眼。钱疙瘩的媳妇嘴皮子确实麻溜,跑得更麻溜。
时间应该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临近春节的日子,钱疙瘩正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幸福生活之中。他憧憬着日后要生二胎,要抱大胖儿子的时候,钱疙瘩的媳妇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跟人跑了。准确地说,是跟着一个骑摩托车走乡串村的南方货郎客跑了。跑得干净利落,跑得无牵无挂。待钱疙瘩从一个囫囵午觉中醒来,走出院门的时候,大雪正飘得随心所欲,早已将山川大地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连一只脚印都没捉住。
家里的女人跑了,还丢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日子有多恓惶,不用想都明白。钱疙瘩是既当爸来又当妈,一把屎来一把尿,好不容易把女儿钱多多拉扯大。结果呢,结果钱多多打工期间不偏不倚,又谈了个南方大叔。钱疙瘩知道后直接就歇斯底里了,放话说要敢嫁,他会打断女儿的腿。钱多多和钱疙瘩为此事没少闹矛盾,后来女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南方大叔生米做成了熟饭。相依为命的女儿,铁了心嫁那么远,还不是等于又跟人跑了。
这种情况,换谁也受不了。
时间正是二〇一九年的冬天。二十年后的这个冬天,白天黑夜地刮白毛子风,一粒雪都不曾飘过,干燥得让整个大西北都在咳嗽。钱疙瘩就是在这个冬天坍塌的,他像挂在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在白毛子风的呼啸声中轰隆一声,塌成了一片废墟。
(三)
钱疙瘩一个人的时候,嘴里经常会念念叨叨、嘟嘟囔囔,偶尔还会指指画画。按村支书的话说,他在骂冬天。
我一直不大相信一个人会骂一个季节,换谁都觉得是个笑话。出于好奇,我想坐下来,认真听听钱疙瘩是怎么骂冬天的。所以,每天只要有空闲时间,我都会去他旁边坐会儿。但每次当我悄悄坐到钱疙瘩旁边时,他就变成了一尊真正的泥塑,木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问他什么,也不答应。我只好陪着他,就那样干蹲着。
后来,去陪的次数多了,干蹲着着急,我就试探着跟钱疙瘩说话。
我说,冬天不是个人,更不是个畜生,你骂它也听不见,有啥意思?
我说,你看咱这村庄,现在是山青树绿,房新路展……就连祖祖辈辈愁肠百结的水,都自觉地流到咱门前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我说,你有啥事跟我说,我是上级专门派来给你解决问题的。
我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年轻人嘛,总要出去闯闯的。
我说,我说话呢,你能听懂吗?
每次,我一个人东拉西扯,会说一大串。钱疙瘩呢,依然像一尊泥塑一样,木呆呆的,不理我。我只好压着指头跟他摆弄。你看看,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是兄弟四个,亲兄弟。你经常当着老大的面、当着老二的面、当着老三的面骂老四,这样不好,你明白吗?以后你别骂冬天了,你骂我。
我说“你骂我”的时候,钱疙瘩迅速瞟了我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的两只眼睛深邃、空洞、冷峻,让人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寒凉的感觉。
由此,我捕捉到一个信息,钱疙瘩是能听明白别人说话的,只是他不愿意和你沟通罢了。这个情况,我和村支书做了交流,看法基本一致。所以,从那以后,我会不择时机地给他讲些山外面的事情,想到哪儿讲到哪儿,加盐调醋地讲,搜肠刮肚地讲……我这才发现,我靠近钱疙瘩并不是出于好奇。我和他一样,内心是孤独的。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跟钱疙瘩讲述了我自己的故事。
我说,我是从省城“逃”到村里来的。到这里,除了要干好一个驻村干部本分的工作之外,我还图一份清静。事实如此,和钱疙瘩比,除了在省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个在微信里心疼我的女儿,我并没有比他优越多少。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与钱疙瘩一样,都是在艰苦的农村度过的。记忆中,父亲母亲每天都早出晚归,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挣扎……为了逃离苦海,我发奋读书,最终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一所一流大学。四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省直某部门工作。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一位漂亮女同学的爱意和倾慕。我以为我的人生自此会五彩缤纷、光鲜照人。哪想到,我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婚姻和家庭,随着孩子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而迅速土崩瓦解。在我那个骄横无比的教授前妻和她优越的干部家庭面前,我坚决不承认我是一个被解聘的长工,而是咬牙争取到了解放。总之,我净身出户,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大学刚刚毕业时候的样子,我还是那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学子,扛着铺盖卷,在繁华的城市街头寻找一间属于自己的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但我已经没有了锐气,一丁点儿也找不回来了。我的锐气让我在二十几年前眼花缭乱,以至于得意忘形,疏忽了“门当户对”这个被无数次验证过的道理。
灰暗了半年多时间(其实已经灰暗了二十年),正好单位要轮换包村干部,会后我毫不犹豫就去报了名。工作一样干,我想换个环境,也换一份心情。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能理解也能读懂钱疙瘩。村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肯定看在眼里,但他的灰暗是情感上的灰暗。他的灰暗还是双重的,比我更灰更暗,而绝非像村民们说的那样是疯了傻了、皮了懒了。他心里结了个实实在在的大疙瘩,如果能撬开他的嘴巴,把他心里的疙瘩给“掏”出来,不愁他钱疙瘩不会过日子。
(四)
贴上钱疙瘩也就一个来月的时间,就有些不怎么顺耳的话顺顺当当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倒也正常,哪个村子还没几个“热心肠”。我刚到村里不几天,就受到了几位 “热心肠”大爷大妈的热烈欢迎。平时,他们老远看见我就笑眯眯的,提前打招呼,嘘寒问暖,像亲儿子亲孙子回来了一样。但一转身,又看见他们一个个眉来眼去、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大爷大妈总有自己关心的理由。说什么新来的包村干部咋天天陪着个疯子晒太阳呢。说这你还看不明白吗,谁愿意天天守着个疯子,又不沾亲不带故的。说哦哦哦,一个疯子就够人担心的了,又来一个……听到这些,换谁心里都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村庄终归是村庄,你得学会懂它。
一天中午,我刚迈脚出门,就和村支书撞了个满怀,撞得村支书手里的烟头火星四溅。支书眯着眼笑,说年轻人,你这风风火火的,要干啥去?我说我年轻吗?也就比你小五六岁。村支书盯着我认真瞅了瞅,说看上去小十五六岁呢。重新点上烟,支书改口说,老弟,我知道你要去钱疙瘩那儿,你还是别太费心了,多抽空休息休息,最近咱们的工作忙。我知道村支书是有意提醒我。想了想,我说,钱疙瘩心里的疙瘩应该能解开的。村支书说,我和他打小一块儿和尿泥玩大的,我能不了解吗?以前他是个十足的榆木疙瘩,现在已经变成石头疙瘩了,又冷又硬,怎么解?我说,两种方法:一是让他张口说话;二呢,就是把他女儿钱多多找回来。村支书沉吟了一会儿,说,就算把他女儿叫回来,三两天也解决不了问题,长期住呢,不现实。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能在村子里待得住?我说,那就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先让他愿意说话。村支书又沉吟一会儿,然后诡秘一笑,说,有个东西,肯定能行。
当下,我就按照村支书的点拨,去村小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三小瓶江小白,还有油炸花生米、大豆和麻花什么的。当我在钱疙瘩面前亮出小酒瓶时,钱疙瘩的表情顷刻间就亮了,嘴角也抽动了两下。以前,不管我说什么,他一概不理会,不是勾着头呜呜哇哇地骂冬天,就是空洞的眼神一直望着远处绵延无尽的山峦。我将酒瓶递到钱疙瘩面前,他瞅了瞅我,看上去有些发怵。你个蛮牛,还不识抬举。村支书嚷嚷着,从我手里接过一瓶江小白递过去。拿着,人家黄主任为了感谢你陪他说话才买的。听明白了吗?是为了感谢你。村支书的话,让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没想到他平时老实巴交,倒很会说话。我不知道钱疙瘩到底听明白村支书的意思没有,他瞅瞅我,又瞅瞅支书,伸手接了酒瓶。那一刻,我感觉他浑身打了个冷战。一人一小瓶,为了让钱疙瘩放松,我和村支书两人率先喝。村支书说钱疙瘩好酒,但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还是有些怯,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村支书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米,边嚼边说,钱疙瘩,以后不能光让人家黄主任一个人说话,你也得说。咱管不起好饭管不起好酒,陪着说个话总行吧,啊?钱疙瘩似乎明白了,扭头又看了看我。我赶紧对着他举起小酒瓶,挤出一脸的笑。
一连几天,我都会揣着江小白去找钱疙瘩“说话”。还别说,钱疙瘩真的张口了,虽然他只是偶尔对着我呜啦几句,怯怯的样子,我也基本听不明白,但这已经很好了。我正得意,村里又有了传言,大概意思是,那个包村干部不知道咋想的,天天忽悠一个疯子酗酒,体面不体面不说,疯子喝大滚沟了咋办?伤了学生娃娃咋办?……村支书明明白白安慰我的时候,我知道传言已经满天飞了。我索性将我和钱疙瘩的“说话”地点转移到了钱疙瘩的屋里,正好我也可以现场指导他做些简单的家务活儿,清理好卫生。我也趁机给钱疙瘩讲一些有趣的事儿,实在没什么讲了,我就讲新闻、讲段子、讲古经,也讲花花绿绿的传闻,我相信他能听明白。一天中午,我正在房檐下给钱疙瘩讲《懒汉王老三》的故事,电话铃响了。自从到村里,我几乎很少玩手机微信什么的,除了工作。我说过我想图一份清静。
电话是单位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主任可能有事,急吼吼地询问了一下我驻村工作的情况,然后直截了当地说,知道你平时爱喝一口,在村里可得注意形象。有人都反映到单位了。我哦了声,心里也咯噔响了一下,主任后边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谁这么缺德!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愣怔了大半天,正想起身回去,电话铃声又响了。我扫了眼,是单位一把手。一把手能亲自打电话过来,说明反映的问题严重。
我感觉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我们一把手向来严厉,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平时我是有几分惧怕的。干咳两声,整理好嗓子,接通后,领导的声音却一反常态,软绵绵的,想必是从一个深远而踏实的午觉中刚刚醒过来。领导先是关心了我一番,接着问了些驻村工作中的琐碎事,最后提了些具体要求。领导说,你去基层开展驻村工作,代表的是咱们单位,所以在工作和生活中一定要注意形象。还要注意工作方式方法,虚心向基层的各级领导和工作人员学习,按照他们的安排,把工作做细做实。特别是要入乡随俗,遵守村规村约,给村民留下好的印象……
一把手说得语重心长,我捧着电话,一个劲地点头。
(五)
回了一趟省城,整理换洗衣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钱疙瘩大夏天还穿的夹衣,于是挑出几件适合钱疙瘩的旧衣服,认认真真洗了一遍,打了包。理发完出来,我又想起钱疙瘩那头乱糟糟的“刺蓬草”,犹豫再三,还是买了把电推子。我觉得先把钱疙瘩的面貌整亮堂了,别人可能会理解我对一个“疯子”的用心。
第二天晚上,两个要好的朋友给我接风,也是送行。两个月前,我刚报名进村那会儿走得仓促,都没有跟他们打招呼。晚餐吃的是“一加一”涮肉,在村里清汤寡水干靠着,确实馋透了,以至于我感觉那顿涮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吃饭期间,我给朋友细说了一下钱疙瘩的遭遇和现状。我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朋友坏笑,说你这是在帮自己,我们都表示支持。我有些疑惑。朋友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钱疙瘩,和你是同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呢?去年以来,你不也沉默寡言的吗?不也逃到偏僻的山村里静心去了吗?我想了想,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至少我们经历了一个大致相同的故事。作为男人的钱疙瘩,一定明白别人在笑话他,所以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交流,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逃避?我呢,除了三两要好的朋友,不也选择了沉默吗?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回村的当晚就喊上村支书去了钱疙瘩家。在昏暗的灯泡下,我和村支书配合,剃掉了钱疙瘩那头乱糟糟的“刺蓬草”,刮洗了脸,换上了干净的旧衣服。有村支书在,钱疙瘩倒是很配合,折腾一番后,他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出来了,看上去年轻了至少二十岁。
从钱疙瘩家出来后,天已经黑透,村里的夜晚寂静得让人心慌。只有满天的繁星闪烁,一个劲地对我眨巴眼睛。那一刻,我感觉有一道亮光划过夜空,直抵身体,心里也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眼进入了秋天,我们除了抓中心工作之外,还得去田间地头,督促秋收。尤其是药材的收获、晾晒、分拣、收购和销路的拓展,直接影响着我们村能不能有效地巩固脱贫成果,逐步推进乡村振兴工作,属于重中之重。所以,村里的干部每一天都连轴转,在几个村组间来回奔波。晚上收工回来,困乏得连饭都不想做,但我还是坚持要去钱疙瘩家,哪怕待一两分钟、说一两句话也行。钱疙瘩确实有了新的起色,进了门,他会跟你打招呼,给你倒一杯水。你问话,他会咕哝几句。你安排的简单活计,他也会配合着去做。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还是会嘟嘟囔囔、反反复复地“咒骂冬天”。这冬天要是个人的话,很有可能被他骂死过一千回一万回了。
有天晚上,我刚躺下,省城的哥们儿打视频过来,说要看看我“改造”得咋样了。因为山里信号不怎么好,视频卡,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索性直接打电话过去,说笑一通后,我顺便说了一下钱疙瘩的近况。哥们儿说,你急个屁,他那是典型的心理障碍,需要看心理医生慢慢去疏通,懂不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手从他喉咙里伸进去,把心里那块黑疙瘩揪下来扔掉,马上就会好。哥们儿的话提醒了我,我立刻热蒸现卖,揪住哥们儿让他帮我联系一个心理医生。哥们儿在电话那头嗷嗷叫,说这电话打得倒霉,真是没事找事。
秋天凉下来的时候,雨水也旺了。秋雨绵绵缠缠了几乎一个礼拜。活计暂时搁置,我决定趁机回趟省城,顺便带上钱疙瘩看看心理医生。要将钱疙瘩带到省城,我心里确实不怎么踏实。思来想去,我认为只要揪住村支书,一切都好办。在我与钱疙瘩接触的这段时间,村支书看似漫不经心,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暗地里用劲。
(六)
去省城的头天晚上,我和村支书提前做了些准备工作,给钱疙瘩洗了澡,准备了干净的衣服,甚至还到村卫生所弄了两粒晕车药、两粒安眠药。一个一年多没有走出过村子,看上去精神又不是太整齐的人,我们怕他在路上会出什么乱子。
第二天早晨,阴沉沉的天空出奇地放晴了。太阳倏忽间从东山口弹起来,将万丈霞光洒在大地上,让人精神一振、心情爽朗。路上,除了在几处疫情防控检查站做了信息登记外,一切都很顺利。到了省城,哥们儿开车到车站接上我们,直接拉到了一家网红打卡的牛肉面馆。肉蛋添齐,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下肚,大家的脸都红润起来。钱疙瘩的状态更是前所未有地好,只是走在城市的街头,他缩手缩脚、战战兢兢,一副胆怯害怕的样子。
心理医生是我哥们儿媳妇的同学的同学,提前约好的。在我看来,天下最实惠的当数同学关系,基于此,一切都进行得挺顺利。我和村支书把钱疙瘩的遭遇和现状简单地跟心理医生做了介绍,然后陪着钱疙瘩,按照心理医生的引导,大家一起聊了会儿。待钱疙瘩渐渐适应了之后,我和村支书悄悄退到了外间。
那天的心理干预接近一个半小时,按照心理医生的原话,很成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毕竟是第一次接触。之后,我们又带钱疙瘩去了趟人民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出来,几乎没什么大毛病,这让我们感到惊喜。为了更好地恢复,我们还是让医生配了些疗程药物。
为此,晚上我们庆贺了一番,吃的手抓肉,省城特色。饭局是我那俩哥们儿安排的,说接待我们村领导,面子得给我撑足。白酒喝了两斤,第三瓶拿上桌被我强行没收。饭局上,钱疙瘩是重点关照对象,大家很热情,给他夹肉夹菜,一点儿不当外人。他闷着头,吃得整个下巴油汪汪的,看上去很满足,没有了刚来时局促胆怯的样子。酒我们给他限了量。就是在村里,我用酒有意接近钱疙瘩时,也是限量的,不能让他随着性子喝。饭后,哥们儿兴头正足,又开车带我们去黄河边看夜景。六十里黄河风情线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是魅力无限,美不胜收。我们在白塔山公园和中山桥上拍了很多照片,直到灯光秀结束,万家灯火渐渐稀疏,我们才回到我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回村后,又是一通忙活。秋天就快要结束了,村文化广场和村道上的路灯安装、厕所改造等项目,还有经济作物、瓜菜干果等农副产品的收获及打通销售渠道等工作,样样都得跟进。带钱疙瘩再去看心理医生的事,只得往后推一推。可喜的是,从第一次看完医生回来,不知道是药物还是心理疏导起了作用,钱疙瘩的变化十分明显。村民们知道钱疙瘩逛了趟省城,都热心地问这问那,钱疙瘩竟然愿意和他们进行简单的交流,不再是人们眼中那个傻子呆子,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疙瘩。还有,按照我和村支书的交代,钱疙瘩开始愿意做一些简单的活计,这着实让我们开心。
西北的冬天总是来得迅猛而又气势汹汹。一夜睡醒,山川大地就已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早晨推开门,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中。我正准备扫雪,就听见村里有人吵吵嚷嚷,声音硬邦邦的,像是钱疙瘩。我丢下工具,踩着没脚的积雪出了村部院子,果然是钱疙瘩。他正在自家门前的雪地里转圈儿,指手画脚地乱嚷嚷。已经看过三次心理医生了,加之药物治疗,我觉得他比之前好多了,生活基本能自理。又犯病了?是在骂冬天?骂冬天的第一场雪?我走近的时候,只隐隐听明白了一句:“俄(我)杀你的心都有,你个不要皮脸的……”
看我过来,钱疙瘩闭了嘴,双手捅在袖筒里,定定地盯着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的眼神和我第一次看到时已大不一样,灰暗中有了更多的温润,带给人的不再是荒凉感。我笑着问钱疙瘩,你要杀谁?他不作声。杀冬天啊?他不作声。我说,我帮你杀,把冬天杀了,把场院里这刺眼的雪也杀了。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一直没作声。我拽着钱疙瘩进了屋子,给他加了件厚点儿的衣服,然后找来工具。我说,走,带你杀雪去。
我在前面铲,钱疙瘩闷着头,在后面用扫帚扫。他把扫帚使唤得虎虎生风,像是提着一把大刀,在战场上左冲右突。从钱疙瘩家扫到村部,从村部扫到村道,各家各户的大门也陆陆续续地打开了,大家看我带着钱疙瘩扫雪,很是吃惊,遂执着铁锨、提着扫把加入了进来,大家齐上阵,村道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晚上,我特意炒了两个小菜,买了瓶酒,请村支书坐了会儿。一年的工作基本有了头绪,群众的收入较上年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村里几个重要项目推进顺利,年度工作任务也能顺利完成,这无疑让我们心里踏实许多。聊到钱疙瘩时,村支书叹息说,脱贫攻坚最后时刻,时间紧任务重,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钱疙瘩列为特殊人员。现在看,这狗日的还真算得上个“福疙瘩”,遇上你这个贵人了。说着向我举起酒杯。谢谢黄主任啊,要不是你,差一步,这狗日的就又一次被放弃了。哪里哪里,全靠支书的支持。说着我也向支书举起酒杯。你都看到了,钱疙瘩心里的疙瘩已经小了好多……村支书吱溜一声咂了下酒,说,该做的我们尽量去做,看这家伙的造化了。
节能灯泡似乎越来越亮,铆足了劲,把整个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我和村支书围着火炉,继续一杯一杯地喝酒。冷不丁被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我感觉嗓子里卡着的那把老刀子被拔掉了,一团辣辣的火焰滚过。我说,这药呢,得服,心理医生得看,但还差最重要的一样。村支书疑惑地瞥我一眼,目光软和。我说,亲情疗法。你说呢?村支书没搭话,只是又一次对着我举起了酒杯。他的沉稳确实让我佩服。
(七)
我和钱多多美美地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算吵架,是我把钱多多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加了钱多多的微信之后,我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也谈了下她父亲钱疙瘩的境况,还给她发了一些钱疙瘩治疗前后的对比照片,希望她能主动配合我们做好下一步的帮扶工作,让她父亲尽快好起来。一开始,钱多多倒是十分热情,感谢感激加感恩,还发一些磕头作揖的表情。但过了两三个月,她就开始应付了,对我的信息爱答不理,有时候干脆不回复。
那天下午,送走县里的年终考核工作组,大家都松了口气,便各自回家休息。我到房间洗了把脸,看看时间,做晚饭还早,遂打开手机给钱多多发信息。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不管父女俩隔阂有多大,我都希望钱多多这个春节能回来一趟,主动给钱疙瘩认个错,陪他过个年。我从仁义礼智信出发,左讲孝道,右讲义务,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打字把指头都打僵直了。钱多多只是偶尔回复一句半句,或者发个表情包。
当我看见钱多多回复说自己每个月都打钱回来的,拿钱搪塞,我一下子就火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拨打微信电话,对方不接。我干脆发语音:钱钱钱!你钱多多是从钱眼里蹦出来的吗?钱重要还是人重要?钱能买来亲情吗?钱能抚慰你爸心里的伤痕吗?能化掉你爸心里那块黑疙瘩吗?……我口气严厉,正斥责得欢,钱多多却把我拉黑了。
腊八节那天晚上,吃过饭,我出去转了一圈,发现村里的灯火明显稠密了。每年进入腊月,外出做生意的人、打工的人拖儿带女陆陆续续地回来,外出求学的学生也放寒假了,村庄才真正像个村庄。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工作任重而道远。虽然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有少数青壮年村民已经返回了村子,参与到合作社、民宿、农家乐的创建工作中,参与到科学种植养殖和农副产品的网络宣传销售工作中,但还远远不够。我们还得创设更好的条件,吸引每一个外出务工的人返回村庄创业,让山湾里的每一个白天都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每一个夜晚都灯火璀璨、温馨温暖才够。
只身回到屋里,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个美好的愿景,寒气也不那么逼人了。我简单洗漱了一下,钻进被窝。一时难以入睡,只好翻手机。打开后,我发现钱多多重新添加了我的微信,还密密麻麻地发了二十多条信息。她第一次叫我叔,给我道歉,说不该冲动删除我微信。钱多多讲了好多,说自小她就跟着父亲生活,父亲的辛苦和心酸她都理解。但父亲是个固执又暴躁的人,不会沟通,导致他们父女之间确实有很多隔阂。尤其是在她谈对象和结婚的问题上,父亲死活不同意,还要打断她的腿,她没办法只好逃避。她说,最近一两个月,您天天发信息说我爸的事,倒不是我不上心,是我最近确实力不从心。那天您批评我的时候,正碰上我去医院做产前检查,因为疫情,光办理个住院手续就折腾得筋疲力尽,加之医生告知我子宫内有异常,老公生意忙,不在身边,我一下子就崩溃了……还好,就在上周,我顺利产下了我的二胎宝宝,是个可爱的男孩……看到这儿,我对钱多多的误会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是的,这年月在外面打拼,混一口饭吃,谁都不容易。我赶紧给钱多多发去了祝福,就我那天口气不好,向她表达了歉意。
第二天,在我的撮合下,钱多多打了一次视频通话。我特意把钱疙瘩“打扮”了一番,修了头发,刮了胡须,洗了脸,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我想让钱多多看见钱疙瘩的时候,心里能好受点儿。视频接通后,我先和钱多多打了招呼。坐月子的钱多多斜靠着床头,穿得很厚实,还戴着顶蓝色的针织保暖帽,看上去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我把视频拿到钱疙瘩面前,让他认。钱疙瘩痴痴地看着,有些愣怔。钱多多叫了声爸。钱疙瘩依然愣着。钱多多又叫了声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接着,钱多多连忙把在地上玩的小女孩叫过来,让问姥爷好。小女孩一点儿不怯生,对着镜头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姥爷好,声音拖得老长,萌萌的,让人疼爱。钱多多又把镜头转向了她旁边熟睡的婴儿,嘴里念叨着,姥爷看宝宝呢,快问姥爷好……钱疙瘩终于认出了钱多多,他咧开嘴,哇一声干号起来。
我赶紧对钱多多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挂了视频。
(八)
年的氛围越来越浓。
每一个坐落在川道里的村子、山根下的村子、半山湾里的村子,都已打破了往日的宁静。车辆进进出出,人们说说笑笑,一派热闹的景象。离年关只剩下两三个集日了,村民们都在抓紧置办年货,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我心里也隐隐着急,急什么?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明白。
乡上终于召开了春节期间治安安全和疫情防控工作会议,一年的工作就算彻底结束。村民们陆陆续续送来一些土特产,拦都拦不住。村支书也准备了蜂蜜、花椒、木耳什么的,让我带上,早点回省城过年。辛苦一年了,也没啥好东西,就这。支书指了指堆在地上的东西。就这,都是群众在土里刨的、山里捡的、自家树上摘的,你也别笑话。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眼睛里也潮潮的。
钱多多和钱疙瘩又视频了一次。这次,钱多多非常主动,问这问那,像个母亲叮嘱孩子一样叮嘱钱疙瘩。钱疙瘩也木讷地说了几声好,这让我非常兴奋。也许是因为这个视频,也许不是,我决定过年不回省城了。当然不是草率,也不是我有多敬业。钱疙瘩父女有了很好的交流,作为纽带的我,分享些许也是快乐的。
另外,我也认真想过:我乡下的父母亲已经过世,我没了老家,省城水泥格子里的家也散了。唯一牵挂的女儿,寒假留在外省的大学,说是做什么社会实践活动,我猜想孩子也是在逃避,不想面对两个原本就不该走到一起的人。所以,我与其回省城找不自在,还不如待在村里,蹭一份难得的恬淡和安宁,也蹭一份真实的热闹和快乐。
做了决定后,我搭上村民的拖拉机去乡上赶了一趟集。腊月二十八的集市,挤得水泄不通。我被人流裹挟来裹挟去的时候,突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愉悦。我想到了小时候跟着父母赶集的情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五分钱一根麻花或者一根冰棍,都是我们的奢望和快乐,不像现在的乡村集市,应有尽有。折腾了老半天,我简单买了点儿青菜和牛羊肉,一个人,最多加上钱疙瘩,也吃不了多少。村支书看我来真的,一个劲劝我回去,说好歹过个年,回去陪陪老婆孩子,别让家人误会。我骗他说孩子寒假没回来,老婆去陪了,回去也是一个人。你这吊葫芦村,过年容不下我这个外人啊?支书被我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
除夕那天,天幕垂得很低,阴沉沉的,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但这丝毫不影响过年的热闹氛围。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挂起了红灯笼,贴了窗花和红对联;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袅袅,香气飘溢。我安排钱疙瘩剥葱捣蒜,自己卷起袖子,准备开始折腾年夜饭。两个老男人,不讲究做得好看不好看、味道鲜不鲜、花样多不多,弄熟就行。这时村支书找了过来,他看我两手糊在面团里,连鼻疙瘩、额头上也顶着面粉,就嘿嘿直笑。笑完了,村支书说,我就怕你提前动手,别折腾了,今晚去我家热闹。我说,那哪行,好歹过个年,你们全家团圆,就不去扫兴了。村支书说,咋了?拿我当外人,还是嫌弃你嫂子的茶饭粗糙?不敢不敢。我连忙客气,顺势努了下嘴,意思是还有钱疙瘩。村支书说,当然一起啊,就是你不在村里,也少不了他。快两年了,这狗日的吃的是百家饭。我哦哦哦几声,钱疙瘩咧着嘴,一脸的不好意思。
送村支书出了门,雪花已经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地飘舞着。整个山川大地已被白雪覆盖,辽远、宁静而又模糊,唯有眼前的村庄热气腾腾。瑞雪兆丰年啊!
快到掌灯时分,我给女儿打视频。女儿正和留校的同学在食堂里联欢,桌子接成一长溜,摆上了饭菜、糕点、水果和饮料,花花绿绿的。学生们围坐在两边,又跳又唱,活像苗寨里的长桌宴。女儿见我留在村里,一个劲地责怪,声音湿漉,眼泪汪汪。我怕影响女儿情绪,应付几句后赶紧关了视频,顺手给女儿发了个压岁红包。
接着,我给钱多多打了视频。可能是南方的冬天更为湿冷,月子里的钱多多依然包得严实,但脸色红润,气色明显比上两次好很多。对于我留在村里过年,钱多多比我女儿还惊讶,连连感谢,好像我真是因为她父亲才留下的,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把镜头转向钱疙瘩,和上几次比,他们父女的交流更为和谐顺畅了。钱多多安排这叮咛那,钱疙瘩咧着嘴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钱疙瘩笑,那笑是从心里生起的,饱满而真实。钱多多说想吃啥就买,别舍不得。钱疙瘩咧着嘴笑。钱多多说等二宝满一岁了,她就回去。钱疙瘩咧着嘴笑。钱多多把大宝拉过来,两岁的小女孩对着镜头,甜甜地问了声,姥爷过年好!钱疙瘩咧着嘴笑。钱多多见钱疙瘩咧嘴笑,自己也咧着嘴笑。笑着笑着,钱多多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起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钱疙瘩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了起来。我作为他们之间的纽带,又是一番说道和安慰,正好村支书在大门口喊吃饭,我们才结束通话。
几乎大半个正月,我和钱疙瘩都是在村民家吃饭。一家挨一家,他们争着叫,好像谁家落后了,没邀请我们吃一顿年饭,年就过不去一样。让村民们吃惊的是钱疙瘩的变化。钱疙瘩说话虽然还不是很溜撒,但是已经能和大家正常交流,村里的爷孙叔侄、兄弟妯娌都认得清楚,偶尔还能开个玩笑。
趁正月空闲一些,我带着钱疙瘩又去了趟省城。一则是新的一年开始,这一年,既要巩固脱贫成果,又要逐步推进乡村振兴项目,不能有半点儿懈怠。我和单位就驻村工作做了一下衔接,明确了自己的工作职责。二则是趁热打铁,让钱疙瘩多做几次心理沟通。接触后,心理医生都有些吃惊,反过来问我,过了个年,钱疙瘩咋变了个人似的?心理医生的话,让我感觉有股暖融融的春风拂面而来。
(九)
春天真的来了。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出墙的不仅仅是红杏,桃之夭夭,梨花细雨……村庄悄无声息地沉浸在一片花海中。慕名到村里赏花的游客渐渐多起来。村委会的工作紧上加紧,每天除了督促整理村容村貌、监督民宿菜品质量和食品卫生等工作外,还得组织植树造林、大棚育苗栽培、红牛饲养以及各种农技人才培训等工作。看着村民们干劲十足,我感觉浑身也有了使不完的劲。
一天晚上,我从山背后的六社回来,跑得腿脚生疼,刚弄了热水泡上,钱疙瘩闷吞吞地进来。以前是我抽空去找钱疙瘩,现在工作忙了些,钱疙瘩便盯空来找我。我说,来了?钱疙瘩嗯了声。我说,坐。钱疙瘩嗯了声。我说,吃过了?钱疙瘩又嗯了声。我问,有啥事?钱疙瘩沉吟了半天,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俄想在岭上的洼地里种洋芋。我抬起头,认真看了看搁在凳子边沿上这个黑乎乎的人,没错,就是钱疙瘩。我问,你能行?钱疙瘩说,俄能行。我说,你确定?钱疙瘩不甘示弱地说,庄稼汉,能不会种地?我说,好好好,顺手指了下桌上的酒瓶。钱疙瘩起身,倒了杯酒放在我面前。咋啦?你不喝?我问钱疙瘩。他又搓了搓手,给自己倒了杯。我说,岭上的洼地统一规划成为林地和草地了,已种树种草种花,种洋芋肯定不行。钱疙瘩说,种草种花干撒(啥)?又不能吃。我说,恢复生态啊!钱疙瘩不管不顾地说,田里的花花草草锄都锄不完,咋还种?我一时跟他解释不清楚,干脆直奔主题。我说,你要真想干,我给你找个合适的活儿,村上每月给你发工资。钱疙瘩一副急切的表情,赶忙问干啥。我说,环卫工。你看看,因为咱们村地理条件特殊,风景特别,村里正在逐步推进乡村旅游项目。以后,春天赏花的,夏天避暑的,秋天采摘的,冬天观雪的,会来不少城里人。随着项目的丰富和民宿的提升,游客会越来越多,环境卫生就得跟上去。钱疙瘩迟疑地问,真的发钱?我说,当然真的。钱疙瘩高兴了,高兴得两只手没处放,合起来一个劲地干搓。我看着好笑,故意板着脸说,你先别着急,还有个条件。钱疙瘩又泄了气似的。我说,咱们吊葫芦村的环卫工,就相当于村里的形象大使,个人的精神面貌要跟上去。钱疙瘩问,撒是形象大使?啥是大使呢,我只好说,就是你每天要把衣服洗干净、穿整齐,整得利利索索。钱疙瘩又一脸的迟疑,嘴里嘟囔,俄是个庄稼人,能穿个撒整齐。
做上环卫工后,钱疙瘩成了吊葫芦村起得最早的人。不管天晴还是天阴,每一个早晨,他都会准时穿上红马甲出现在村街上,待人们起床喝早茶,吆喝着干活的时候,他已经把村街清扫得干干净净,垃圾桶也被擦得锃亮锃亮的。从葫芦头到葫芦尾,整个吊葫芦村的人都有些惊讶,谁都没想到,钱疙瘩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
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
钱多多寄来了一部旧手机,拜托我帮她爸办理一下手续,说联系起来方便。这样更好。他们父女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频繁,每次视频,钱多多都打我手机,有时候我不在村里,有时候忙工作,有时候休息,多少有些麻烦。钱疙瘩有了自己的手机,他们父女之间就可以随时联系,也会有个更私密的交流空间。
一天正午,日头正经过头顶,将火辣辣的光线直射下来,晒得整个山湾懒洋洋的。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午睡,连猫呀狗呀鸡呀都躲到了阴凉处。唯有那渠清凉的渠水欢快地流淌,潺潺歌吟。我沿村街而上,老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野性的山风推送过来,忽高忽低。是钱疙瘩,这老家伙又犯病了?又骂冬天了?我心头一紧,脚步也紧凑起来。到了钱疙瘩家门前,只见他正坐在老杏树下,背对着我。那件橘红色的马甲像树叶间漏下来的一片阳光,显得格外鲜亮。我悄悄走近,发现钱疙瘩正在和钱多多视频。钱多多正在逗惹怀里的二宝给父亲看,五个来月大的婴儿已经生得白白胖胖,蹬腿抓手,煞是可爱。钱疙瘩咧着嘴笑,偶尔高喉咙大嗓子地回应一两声。
我心里突然一沉,想起了在外省上大学的女儿。有两三周没联系了吧?两三周,再加上两三周,再加上两个省的距离,再加上北方小山村和南方大都市的差距,会不会等于疏离?想着这个现实而又深奥的问题,我悄悄退了回去。
(十)
“四季乐”山庄内部装修一新,准备试运营。
“四季乐”山庄是刘四季在一处老农场的旧址上翻修改建的,集民宿、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房子的设计和外部装饰简洁而浪漫。尤其是将草甸上的三座圆形尖顶的土坯粮仓进行了改造,还装上了红白相间的风车模型,风格别致,煞是壮观。“四季乐”从规模到设施,是村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家。最重要的是“四季乐”还附带了“两园”——蔬菜种植体验园、果树认领采摘园。两园内建有几处古色古香、别有特色的二层木头小屋,供游客入园体验种菜收菜、护果摘果时喝茶休息、打牌娱乐。
这些好点子是集大家的智慧,根据吊葫芦村的独特地理位置和资源想出来的。刘四季负责投资。
刘四季和钱疙瘩是发小,但俩人性格完全不同。钱疙瘩笨拙、真实,刘四季花哨、灵动。据说刘四季长了一条巧舌头,能把树上的鸟儿哄唱歌,把水里的鱼儿哄得吹泡泡……这些我没有亲眼见过,只能当传说听。但刘四季在市里绝对算个人物,手头稳稳地捏着一个规模不小的药材收购和粗加工公司。二〇二〇年,吊葫芦村脱贫验收,刘四季没少出力,成立了“四季福”中药材收购合作社,解决了药农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村里部分剩余劳力问题。脱贫验收后,村里抢住机遇、整合资源,根据吊葫芦村特殊的地理位置,发展乡村特色旅游。一些外出打工的人看到家门口也能赚钱了,积极响应参与。刘四季当然不落人后,率先投资兴建了“四季乐”休闲山庄。
“四季乐”的宣传口号通过抖音、快手等手机短视频平台一打出去,便见了效果。时值炎炎夏日,陆陆续续有城里人慕名而来,避暑散心,体验生活。我电话约了省城的哥们儿,一来是给试运营的“四季乐”添添人气,做点儿宣传,二来是我想表达一下心意。三番五次地带钱疙瘩回省城看心理医生,没少麻烦他们。当然,我也不免矫情一下,心里确实想他们了。春节没回省城,工作一忙碌起来,好久电话都忘了打,倒是他们几个经常对我嘘寒问暖、捎烟寄酒。
周末,朋友驾车从省城过来,一进村就和吊葫芦村的环卫工钱疙瘩碰了个正着。你们这么缺劳力?让一个“病人”干活?他们悄悄数落我。我提醒他们夹上嘴巴,别一进村就胡说八道。钱疙瘩也认出了曾带我们吃手抓肉、逛黄河铁桥的朋友,一时不知所措,搓着手一个劲地憨笑。
在“四季乐”山庄喝茶寒暄,哥们儿顺着小二楼的窗户看出去。远处有影影绰绰的雪山,向下有青色的雪线,再向下有绿油油的高山草甸,有羊群牛群,有树木和民居。近处,吊葫芦村红白相间的小楼房错落有致,掩映在绿树中间。园子里,青色的果子已经挂满枝头,伸手可及;过道旁,各色花儿竞相开放,蜂鸣蝶舞……哥们儿一迭声地赞叹,怪不得你过年都不回来,这是住在世外桃源啊!
晚上接待,除了邀请村支书和老板刘四季参加,我还特意叫上钱疙瘩。我想让他也敬几杯酒,表达感谢。钱疙瘩话少,但真实、质朴、憨厚,和他们前几次见到的那个呆痴、木讷、羞怯的钱疙瘩完全不一样。变化之大,让我省城的几个哥们儿内心波澜起伏。喝了酒,他们红着脸,频频伸出大拇指给我点赞,弄得我也脸红耳赤起来……
又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
到村里一年多时间,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人充实了,天短了。懒得做饭,我泡了桶方便面,正吸溜,钱疙瘩进来了。我说,来了?钱疙瘩嗯了声,见我吃饭,他沉默着蹲在门槛上。等我吃完他才说,你咋吃这个?你不也经常吃这个吗?话一吐出口,我突然意识到回?得太直接,但已经收不回了。钱疙瘩倒没什么反应,说,你和俄不一样。啊?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了?我追着问。钱疙瘩说,你是省城的人,是领导。我被钱疙瘩的话惹笑了。
房子里沉闷,我捏了盒烟出了大门。钱疙瘩紧跟着我,在村委会前面的广场石凳上坐下。夜空遥远深邃,村庄恬淡安静,凉风将渠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草丛里虫鸣的声音吹送过来,让人身心舒坦。
点上烟,我问钱疙瘩有啥事。钱疙瘩盯着我看,夜色朦胧,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我说,有事你直说。钱疙瘩结结巴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说,刘四季山庄里的菜,不地道。此前,我那几个哥们儿酒足饭饱回到房间闲聊时,私下提醒过我,说山庄的环境不错,就是饭菜没特色。我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但这话从钱疙瘩嘴里说出来,我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急忙问,怎么不地道了?钱疙瘩说,口味不地道,尤其是铁锅炖土鸡。我说挺好吃的,你是不是……我的话还没有完,钱疙瘩就说,俄干过乡村厨师,俄会做席。这一次,我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钱疙瘩见我不相信,很认真地说,俄跟着俄妈学的,俄妈的茶饭好。那时候周围的七村八社,谁家要有个红白喜事,就叫俄妈去做席。俄妈就带着俄去混肚子。每次混吃混喝混个肚子圆,俄就觉得俄妈这手艺是天下最好的手艺,能挣钱,还能吃好吃的。所以,俄就跟着俄妈学。后来,俄妈老了干不动了,有活儿就俄接。再后来,俄还经常带着俄女子钱多多去混肚子呢。直到前些年,世事变了,乡里人过事也图个方便,都去乡镇饭店里承包酒席,没活儿了,俄才闲的手。领导,真真的。那天晚上,吃了刘四季家的家常菜,口味上都欠着,俄能吃出来。钱疙瘩说话慢腾腾的,像一架老牛车。这下我不是被锥子刺着了,而是像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钱疙瘩顿了一下,继续说,俄觉得在村里办饭馆子,口味不地道,没有农家特色,来的人吃一次,就没下一次了。好啊,钱疙瘩,你这意见提得好。我不由自主地高喉咙大嗓子起来。钱疙瘩怕别人听见似的,急忙解释,俄不是提意见,俄不敢提意见,俄是想……是想让你介绍一下,俄去给他们帮厨做菜。啊,你能行?俄能行。钱疙瘩见我在迟疑,又急忙说,领导你放心,有客人的时候,俄去帮厨做饭,没客人的时候,俄还打扫村街,你放心。
乍一听,话说得清清楚楚、实实在在。这家伙,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完全变成了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我猛吸了两口烟,说,钱疙瘩,我小看你了。
刘四季的车刚回到“四季乐”的时候,钱疙瘩就发来了语音信息。这个钱疙瘩,够上心的。
村支书和我按住刘四季,谈钱疙瘩的事时,刘四季嘻嘻哈哈,一脸的不屑。二位领导,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刘四季说着甩过烟来。村支书点上,深吸一口,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哪有时间跟你闲扯淡。刘四季瞥了眼支书,说,钱疙瘩嘛,以前确实是方圆几十里手艺不错的乡村厨师,这个咱都清楚。这不正好瞌睡遇到枕头了吗,你还难为啥?我紧赶着问。领导啊!刘四季长叹一声,那都是以前,现在他已经变成钱死狗了!钱死狗脑子都不整齐,还能做菜吗?就算能,还能做出以前的口味?刘四季口舌如簧,鼻子里喷出两股子青烟。村支书瞪了刘四季一眼,说你别一口一个钱死狗,人家哪里死狗了?刘四季说,好好好,那就钱抑郁吧!刘四季唾沫星子一溅,嘴里又蹦出个“钱抑郁”来。你看,最近一年多,钱抑郁天天骂冬天,你说是不是也在骂我,啊?至少骂了我四分之一。我们都被惹笑了。村支书感叹说,刘四季啊刘四季,你狗日的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钱挣欢了,但这心眼啊,小得跟我的指甲盖盖一般!村支书数落着,伸出小拇指头,故意在刘四季面前晃了晃。刘四季连忙摆手,说,玩笑,开个玩笑。实话说,我心里确实有顾忌。刘四季收了脸上的嬉笑。二位领导都清楚,我投资这山庄花了一大笔,档次不比县城的饭店低,要聘个疯子做厨师,别人咋看?传出去还有人敢来吗?哦,不对,是抑郁,钱抑郁。你看我这嘴。刘四季装腔作势地照自己的嘴巴扇了一下。万一客人坐在桌子上,正等菜的时候,钱抑郁犯了病,在后厨跳起大神咋办?万一炒菜的时候,钱抑郁把味精当盐,把花椒当八角,把酱油当醋,吃出个食物中毒或者人命案咋办?这出了事,谁也负担不起。
刘四季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村支书沉默了好半天,对刘四季说,你怕他犯病,这个我倒不担心。钱疙瘩是跟咱们一块儿长大的,你我都知根知底,就最近一两年不怎么对劲,也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以我的了解,不会的。我也随声附和,说,钱疙瘩心里的疙瘩是彻彻底底解开了,应该不会有啥问题。还有,就是咱要用钱疙瘩,也得提前带他去做健康体检,还得签合同。村支书又沉吟了会儿,说,是这个理儿,哪天得空了,咱先让钱疙瘩试做一下铁锅柴火鸡这道招牌菜,如果他确实还能做出老味道,咱再考虑,咋样?反正你刘四季是个生意精,肯定懂。招牌菜要打出去了,这“四季乐”,四季不愁没有回头客,你说是不是?村支书说得句句有力量,我赶紧附和。
(节选自2023年《人民文学》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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