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简介(新:郁达夫故居前 _《十月》头条诗人)_幽州_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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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教授,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编选中外现当代诗选及诗论集多种。

王家新的诗

郁达夫故居前

初秋,江南的桂花树香气正浓

我再次从你的旧居前走过

富春江仍从你的笔下日夜流动

拨开岸柳,江面更开阔了

人们为你塑像,而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

远行前望故乡最后一眼

他再也没有归来,从一条人生长途

在最后倒于苏门答腊的丛林前

但你仍坐在这里,任门前的拖船来往

静静航行于另外的时间

幽州台——给胡亮

口授者早已消失在苍茫大地。

正文是从一位泫然流涕的追随者那里来的,

诗题是后人给起的;

于是我们就有了《登幽州台歌》,

有了一代代的登临

和对永恒的张望,

有了一声令天地变色的长啸

和这千年不绝、至今仍带着

哽咽之声的余音

——从“幽州台”(而非蓟北楼),

从那个自深渊中为我们

再次升起的幽州台……

谒子昂墓

独坐山下,梓江与涪江的交汇处。

(“射洪”,江洪如射!)

如果你来凭吊,最好是乘船来,

像杜甫当年那样(如果你能

渡过那些凶险的湍流!)

一位哑巴守墓人过世了,一位大娘

又接过了他的扫帚。

青青侧柏。金黄的银杏树。

但有人告诉我:“文革”期间,墓地上面

曾建有一个厕所!现在墓地朝前挪了,

像是要摆脱一个时代的恶臭!

我们能说什么呢,在这

永恒无言的独坐山下?

高大的坟茔,紧箍的墓石——那里面

真有他那闪电般的遗骨?

一个诗人,不见容于世,

他只能永久立在那苍凉的幽州台上了——

那遥远的、断头台一般的

幽州台!

雨雪中访平江杜甫墓祠

即使不是乘船来,我也能想象你在生命最后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的情景。

我们驱车,穿山越岭,行至半途,

一带雾中的江流便出现在窗侧——

它会伴随我们的!带着两岸黑瓦残枫

和飘拂的苇草,像是从你的诗中流来。

只是天色在变暗,先是冷雨,

后来变成了“舞回风”似的飘雪。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那道江流

仍时隐时现:为什么你会从洞庭调头

沿汨罗溯流而上?是病重求医

还是重又听到三闾大夫招魂的声音?

只是一切也该结束了——你的双眼

在这里合上:对命运的最后接受。

你的枯眼合上,而泪从我这里涌出,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靠泪水带路。

什么是你要看到的?山丘上的荒坟

还是那一叶永远消失了的孤舟?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飘旋的冷雨

和这针尖似的细雪。

谨以此纪念

杜甫逝世一千二百五十周年

读苇岸日记

又是霜雪闪耀的冬天。

在你离世多年后的这个下午,

我读你留下的日记:

“今天下楼了两次。晚上我出去时,

天已经晴了。夜空非常干净……

北斗七星……她的样子非常美丽。”

(这是怎样的一种语言?!

不是“它的样子”,而是“她的”!)

“家新他们来”,蒙妮卡留下赠语:

“我在你家看到了白桦树皮,对我,

它是大地上最美丽的树之一。”

是吗?我都忘了!我把

那个曾照亮我们生命的瞬间

都给忘了!

以下,则根据苇岸病重时的录音

由他妹妹整理:“家新打来电话,

询问我这两天的情况……

我说我不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

读到这里,我不能再往下看了。

我走下楼去。苇岸——

你永远留在你永恒的家园中了,

而我们又迎来了

一个寒气逼人的

最后审判似的凛冬。

“解体纲要”

陪伴了我们十六年,

风里,雨里,雪里,泥里,

欢笑声中,沉默中,

像音乐一样行进的盘山路上,

忠实等待的地下车库里……

二十多万公里的行程,

换了一个个轮胎和电瓶,

无数次被划伤或是蹭破皮;

终于,它跑不动了,

一周前它在五环路上抛锚,

而我们束手无策:

它真的太疲累了吗?

或像一个说死就死的人?

报废厂的拖车来了。

像是不情愿自己被拉走似的,

我和妻子迟迟交出了

手中的钥匙和行驶证。

它的音响会被拆走,

从那里面曾一次次传出巴赫;

而它的德国造发动机,

人们修理后也许会另有他用,

像是心脏移植。

至于其他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总是好处理”,

他们将卸下它的每一扇车门,

每一道钢铁边框,

每一个螺丝钉。

总之,它将被解体,拆卸,

最后扔在荒郊外的

钢铁垃圾山上。

不会有什么哀悼花环。

在那吊车旋转的死亡山上,

除了哐哐响的声音,

也不会传来

“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

只是——

在它拖走后的第五天夜里,

我竟梦见了它:那是在从北京

回湖北老家的路上,雪花

就在我们的车厢内飞舞。

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它

仍在顶着飞雪往前走;

好像紧紧抓住方向盘的

已不再是我的手,

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

别停下,别停下,我们一起走,

在路面结冰之前,

我们将到家,我们一定

要到家……

我醒来。而它似乎仍在那里等我。

那满轮毂的冰屑和雪泥,

好像还在喘气,或是

已在空气中融化。

新年第一天,在回北京的高铁上

“……多美啊,你看那些冬小麦田,

像不像你们的作业本?”一位年轻母亲

对趴在车窗边上的小男孩说。

“树上的鸟巢怎么全是空的?”

“鸟儿怕冷呀,它们都飞到山里去了。”

披雪的山岭,闪闪而过的荒草、农舍……

“池塘里面有鱼吗?”

“应该有,它们在冰下也能呼吸。”

而我也一直望向窗外(我放下手中的书),

它让我想起了基弗的油画——

那灰烬般的空气,发黑的庄稼茬……

而小男孩仍是那么好奇:

“麦田里那些土堆是干什么的?”

“哦,那是坟,妈妈以后再告诉你。”

而我们从苏北进入齐鲁大地,进入

带着一场残雪和泪痕的新年。

忽然我想到:如果我们看到的

是一道巨大的深黑的犁沟,

像是大地被翻开的带污血的内脏和皮肉,

或是遇到一场事故……那位当母亲的

会不会扭过孩子的头?

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

在这蒙雪的大地上静静地穿行……

注:“垃圾管道的安魂合唱”,为策兰的诗句。

选自《十月》2021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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