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33年,即刘宋元嘉十年,十月某天,秦郡府将宗齐受委派来到涂口(今江苏六合县瓜埠口),走至桃墟村附近,看见七个行迹可疑之人聚在大路边私语,于是立即报告了郡县,衙门派兵随宗齐追赶,迅速将七人拿下。
经审问,其中一个来自山阳县叫赵钦的人说:“同村的薛道双先前与谢灵运共事,道双通过同村的成国对我说,谢灵运犯事流放广州,给钱让买弓箭刀楯等物,使道双邀合乡里健儿,于三江口将他劫下,事若成,功劳同享。我们便聚合同党,劫未成功,返回途中饥饿难耐,就在路上做起了强盗。”有司遂奏请依法收治谢灵运。
这件事在《宋书》及《南史》中均有记载,但谢灵运是否真的密谋劫狱,不得而知,学界怀疑是刘义康等为陷害谢灵运而设下的陷阱。宋文帝刘义隆虽爱其才,但这次没有再保灵运,乃下诏于广州行弃市刑。弃市刑,在秦汉时是斩首之刑,魏晋以下,弃市为绞刑,较斩首为轻。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9月16日专题《风景不殊——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的B08版。
「主题」B01丨风景不殊——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
「主题」B02-B03丨从魏晋到晚明:寻找被压抑的抒情之声
「主题」B04-B05丨制造陶渊明:韵律、玄思与美酒打造的文学风度
「经济」B06-B07丨经济学仅仅是富人的学问吗?
「主题」B08丨谢灵运 一生放纵不羁爱山水
撰文丨三书
广州弃世,
风流时代的落幕
谢灵运受刑时间,《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二系之于元嘉十年十二月倒数第二条,据此应是十二月中下旬。那天的天气不知怎么样,农历十二月正值冬天,即使岭南也到了寒冷的时候。临行前,谢灵运做了两件事。
一是他将美髯剪下,布施给了南海祇洹寺,为寺中的维摩诘像作胡须。据说灵运胡须浓密且长,明人曾画谢灵运像,美髯几乎飘至足背,这自然是艺术上的夸张,不过也很能引发后人的想象。关于这副美髯,《太平广记》第七十九则记载,唐中宗安乐公主,五月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驿使骑马南下驰取,又恐余须为他人所得,因此剪弃其余,须遂绝。
二是写了一首《临终》诗,末二句曰:“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未能作为隐士终老于山林,此乃灵运死前表达的遗憾,这也让人想起秦丞相李斯临刑前的黄犬之叹,西晋名士陆机的华亭鹤唳,似乎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
灵运在流放广州之前,并非没有隐居的可能,事实上,他每次仕途受到排挤打击,都曾回到故乡会稽隐居,然而数年之后,一旦给予新的机会,他又会重返政治舞台,但在任上仍以名辈自居荒废政事,乃至多次被告发弹劾终至被处死。
客儿长成,
仕途路上多转徙
公元385年,谢灵运生于始宁,世居会稽,其祖父谢玄是东晋将领,淝水之战的英雄。灵运原名公义,儿时寄养于钱塘道士杜子恭的道馆,十五岁回到建康,故小名客儿。
出身显赫的谢灵运十八岁袭封康乐公。据记载,灵运生性豪奢,衣物多改旧制,世人都以他为楷模。公元406年,谢灵运出仕,此时刘裕已大权在握。在冲向权力顶峰的途中,刘裕成了世家大族的共敌,谢灵运的叔父谢混及其盟友刘毅挺身而出,与刘裕对抗并于公元412年惨遭杀害。此后,刘裕对贵族子弟更多猜疑,这便注定了谢灵运仕途的不利。
与其叔父的忠烈不同,谢灵运从一开始便权衡政治形势,作出妥协并向刘裕靠拢。即使在420年刘宋代晋之后,他依然在朝中任职,但爵位由公降为侯。灵运凭出色的文学才华取得了刘裕次子庐陵王刘义真的爱赏,很快他们便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文学群体。然而,这个文学圈子很快被权势官僚徐羡之加害。庐陵王刘义真遭徐诋毁,谢灵运等被指控为结党营私,刘裕死后不久,宋少帝便废庐陵王为平民,并将其小集团中人全部逐出京城。公元422年,谢灵运被迫黯然离京,前往海港小城永嘉去做太守,在那里寂寞地度过了一年,之后他便称病离职,返乡隐居,是年三十九岁。
去职之后,谢灵运纵情山水,写下洋洋大作《山居赋》及《登池上楼》《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等诗作。从这些诗文来看,灵运寄情山水,然而内心的郁闷仍挥之不去,每每在叙写风景之后流露于诗文结尾,比如《登池上楼》末四句曰:“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在会稽始宁隐居三四年后,时局已变,宋文帝刘义隆诛权臣徐羡之等,召谢灵运回朝任秘书监,并令他编撰《晋书》,灵运粗立条目,书竟不就。文帝赏识其才,迁灵运于侍中,日夕引见,珍其诗与书法为二宝。然而灵运自许名辈应参时政,对文帝的赏遇并不满足,故每称疾不朝,有时出郭游行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文帝不欲伤之,讽旨令自解,灵运乃称疾东归。这是他第二次回故乡隐居。
清 王时敏《南山积翠图》。
归乡后,谢灵运仍游娱宴集,为御史中丞所奏,坐以免官。431年,又因造田决湖之事,灵运与会稽太守孟顗发生冲突,孟顗认为湖中水产丰富,改作稻田不利,百姓亦为之可惜;灵运复请将始宁的岯崲湖改作稻田,孟又不许,他早就看不惯谢灵运的放肆傲慢,灵运再次被告发,文帝不予追究,但将灵运调任为临川内史。灵运在任上依然荒废政事,遨游山水,司徒刘义康遣使收录,灵运兴兵拒捕。文帝爱其才,亦念其祖父谢玄有功于国家,遂免灵运死罪而下诏流放广州。
窥情风景,
发现自然第一人
谢灵运曾自评“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可见他对自己才华的自负。《山居赋》虽称实力大作,然而并未被萧统编入《文选》,历代评价不一,揄扬者称其写景题材突破,或出离靡丽手法的创新,贬抑者则讥评此赋但见学不见才,且与其诗歌声名远不相称。
谢灵运在诗歌史上的功绩有目共睹,朱自清称他是“第一个在诗里全力刻画山水的人”,是“发现自然的诗人”(《经典常谈》)。何以见得?且从公元五世纪诗人观照自然的视角转变,及以谢灵运的诗歌为例略作剖析。
公元四世纪起,出游便成为上流社会的文化风尚,以抒发陶写对北方故国的怀想。对于在江南出生长大的后代贵族,到了五世纪,怀乡之情普遍早已淡漠,出游对于谢灵运不再是祖辈的“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而是一种奢华的生活方式、存在方式。脱略了爱国怀乡的重负,谢灵运便可以轻松地观赏山水,享受风景的纯真之乐,从而开创了观照自然的新方式。
以《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为例,来看谢灵运观照山水的独特方式。诗中写景不再是抒情或言志的辅助手段,而成为诗的主体和目的。“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迴渚,停策倚茂松。侧迳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俛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濮。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这首诗写于425年,灵运自南山新居经巫湖返回北山故宅,一路上游山玩水所见所感。
稍加留意不难发现,这首诗有一个结构模式,即“记游——写景——抒情”,灵运的山水诗大都采用这种范式。写景主体部分以对句写成,山水回环交错描写,比如第三句舍舟回眺写水,第四句策倚茂松写山,第五句写山径窈窕,第六句写环洲玲珑,余皆如此。可以看出,谢灵运不是随意写游山玩水的经历,而是一个非常敏锐的观察者,行走途中,他一边打量周围景物,既有广角,又有贴近,一边微妙地感觉到物与物的呼应,似乎宇宙万物都是成对出现的,诗中的景物配置也便凭他的直觉而定。
谢灵运出游癖好穿行于险僻之地,探寻未被他人发现过的路径,随着他的行进,隐藏的风景被一一打开,他以实地观察和独特觉知,写出了对空间的深度体验。他的山水诗以栩栩如生的描写,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乃至很快就成为诗歌写作的风向标,他同时代的读者似乎都是通过他的眼睛看山水,据《宋书》卷六十七:“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
世无知音,
佳山水终归暗寂
谢灵运资其祖业,僮奴甚众,出游往往从者数百,然而他始终是个孤独的游者。即刻的审美快感过后,他总是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人生的幻灭,也许正是出于此无解的绝望,他才更为迫切地把那些审美瞬间凝固在诗里。
几乎每一首诗,都能看出他从欣然出游到忘情山水,最后仿佛忽然清醒从而跌向孤独的悲哀。本以山水放纵情感,却似乎览物愈多,困扰愈烈,于是他不得不将个人情感客观化,趋向一个道家态度或哲理性的结尾,试图转化并消解那种恼人的孤独。
仕,没有出路,也不屑于处理日常公务;隐,缺乏定力,也不甘心孤独终老于山林。仕隐冲突,贯穿谢灵运的一生。世家大族,王孙末路,晚节铤而走险,终落得弃市惨死。谢灵运在《山居赋》中,叹李斯、叹陆机,似通达人,能重道而轻物,不料命运轮到自己身上,仍是同样的结局,同样的叹息。临终诗所叹,无乃太迟乎?
《世说新语》中关于谢灵运的记载只有一则: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这则故事,作为机智的问答,载于“言语”篇,背后所指令人深思。曲柄笠与帝王将相外出时的仪仗曲盖相像,孔隐士是隐居于上虞山的孔淳之,他的意思自然是讥讽谢灵运眷恋富贵并非真隐,灵运怼以只有心里有影子的人才会畏影,答虽犀利,然而恐怕也是被戳到了痛处。
无论如何,谢灵运活过了他的一生。在众多身份中,诸如诗人、山水诗人、旅行家、佛学家、书法家、画家、游记作家、木屐发明者等,他被后世清楚记住的是“山水诗人”,毕竟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山水诗人。
作者 三书
编辑 张进 商重明
校对 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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