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盛绝对很后悔用冻鱼杀李宏伟,但他后悔的点不在杀人这件事,而在于用错了工具。
看着喝得昏天黑地的同学曹斌,一板砖就拍了上去,嚎叫地质问道“泡菜拌饭好吃吗?你想尝尝吗?”这场戏我设计了一个小细节,在说台词的时候,我在喘息中加了一点喉音进去,希望能用哽咽感传达启盛情绪爆发后的委屈。
小时候演戏我总是卯足了劲儿地演,每场戏都不愿意落人下风。后来当了导演,碰到同类型的演员时,我才明白表演不该是一根紧绷的弦,而是一只能收放自如的风筝。
说到电视剧《狂飙》里让人印象深刻的反派人物,手拿冻鱼、头戴面罩的斯文败类高启盛,必占一席之地。
剧中,高启盛常跟在哥哥高启强身后,戏份算不上多,却能量十足。从聪明文弱的书生,到阴郁偏执的商人,再到疯魔癫狂的末路毒贩,随着贪欲和野心的膨胀,高启盛变得越来越疯狂,底色也越来越复杂。
因为家境贫寒和哥哥的贩鱼生意,高启盛从小就因为身上的旧衣裳和鱼腥味,被同学嘲笑、排挤。
卑微到极致的人,往往会在翻身后变得极其自负,高启盛就是如此。首次与腐败分子龚开疆打交道,初入社会的他不敢直视对方的双眼,敬酒的动作也显得腼腆、窘迫。
随着高启强的起势,高启盛也愈发频繁地游走在名利场上,他开始习惯阿谀奉承,将笑面虎的面具戴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既能和龚开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也能用点到为止的言辞将一干人耍得团团转。
“高启盛的死是必然的,他脱缰太久了。当一个人我行我素到不顾牵制、目空一切,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谈及高启盛的人物逻辑,饰演者苏小玎说道。
《孙子兵法》里说: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处境越困顿,角落越逼仄,困兽的反扑之力就越惊人。高启盛从温润讨巧的“小白兔”,到信奉“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刽子手,他终究走上了不归路。
以下,是演员苏小玎的讲述。
高启盛很躁动,我很不安
我和徐纪周导演合作十一年了,差不多他导演的每部剧,我都参与出演了。
《狂飙》里的高启盛,是导演直接找的我,他跟我说:“小玎,我想送你个礼物。我在新剧里为你量身打造了一个角色,如果演好了一定能激发你创作中的另一个侧面。”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彼此很熟悉也很信任,听到导演这么说,我一点都没有犹豫,马上决定接演。
剧本里,高启盛被塑造得非常精彩,从自卑,到萌发野心,再到癫狂疯魔,人物弧线很清晰,我的创作欲非常强烈。但这同时也带来了困难:我该怎么成为高启盛?
为了找到感觉,我在准备阶段看了大量的电影、小说,比如希斯·莱杰和杰昆·菲尼克斯的两版《小丑》,东野圭吾和渡边淳一的小说,希望能从经典人物身上找到抓手。
直到有一天,我在揣摩人物心理时发现,高启盛和其他罪犯在本质上的不同,在于极端扭曲的内心。高启盛绝对很后悔用冻鱼杀李宏伟(阿如那 饰),但他后悔的点不在杀人这件事,而在于用错了工具。他想的是:我是不是不该逞一时之快用冻鱼打死他啊?怎么没用绳子勒死他?为什么当时没彻底地解决他?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对高启盛的理解变顺了,好像摸到他的脉了。
准备人物小传是我的创作习惯。因为高启盛的脉络轨迹始终和哥哥妹妹绑在一起,所以在设计人物前史时,我和颂文老师、隆妮在私下“串了个供”,把兄妹三人的成长轨迹连在了一起。
高家父母离世那年,高启强14岁,阿盛6岁,小兰2岁。没权没势的哥哥拿着500块的补偿金,独自拉扯弟弟妹妹长大。他把弟弟妹妹带到菜市场介绍给其他摊贩,卖菜的荣婶和卖炒面的阿雄经常帮着照看两个孩子。弟弟妹妹也知道心疼哥哥,会帮哥哥打下手,自己学着杀鱼、卖鱼……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兄妹三人的童年故事拼了出来。
开始拍摄以后,对我来说,新的困难在于如何接住颂文老师和张译老师的戏。他们的人物准备实在太厚实了,青年演员一不留神就会露怯。
我和颂文哥的对手戏很多,他经常会在现场给我出“考题”。在片场,他会突然问我:“阿盛,你觉得我们爸妈的灵堂摆在哪里合适?”“咱们家的围裙是什么样式的?是半身的还是全身的?蓝色的还是红色的?”等关于生活细节的问题。
张译哥对于台词气口和人物动作的设计都非常准确,如果我不是和他搭戏的演员,几乎不会发觉这是演出来的。能接住他们的戏,我对自己在《狂飙》里的表演已经很满意了。
在片场,为了保护人物状态,我也尽量把自己保持在较劲、自负的状态中,很少和其他演员互动。我和饰演李响的李健老师在生活里是非常好的朋友,但在《狂飙》片场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我担心跟正面人物走得太近,自己身上高启盛的影子会被冲淡。
前几天在直播里,他们还吐槽我在片场很高冷,都不搭理人。对我来说,创作这类极端的人物,真的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三步走的高启盛
在《狂飙》里,虽然高启盛的故事只讲到了第二篇章,但在我心里,还是把他划分出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从他给哥哥送饭,到借着同学曹斌的关系开小灵通店。这个时候,启盛的内心是寒冷的,冷到只顾着果腹,连咂吧嘴回味的意识都没有。连一碗猪脚面都要三个人分着吃,可以想见这兄妹三人的日子曾经有多苦。
我还挺理解这种为了充饥而精打细算的生活状态。刚上大学的孩子头一回尝到“经济独立”的滋味,花钱难免会大手大脚,我那时候也是。刚进中戏时,我几乎是每个月的头几天就用光了几百块的生活费。没钱了怎么办,好在我们学校的米饭和调料都是免费供应的,我每天就用不同的调料拌饭吃,一直挺到下个月生活费到账。
人啊,兜里没钱的时候,真的没底气,我那时连校门都不敢出,生怕有额外支出,这个状态就被我投射到了高启盛身上。此时的高启盛一定很自卑、很怯懦,这种心理状态也会外化在行为举止上。给哥哥送饭的那场戏,启盛始终畏手畏脚,面对安欣这样一个和颜悦色的警察,他始终弓着腰,控制不住的结巴,生怕得罪警察,给哥哥惹麻烦。
第二个阶段,是从开起来小灵通店到在白金瀚里纸醉金迷地过生日,这个阶段的高启盛是饥饿的。如果说之前是饿过了劲儿,那么卖小灵通的甜头,则让饿了二十多年的他开始暴饮暴食,欲望和野心迅速膨胀。
高启盛的第一次爆发,是殴打同学曹斌。在大学里,启盛因为家境贫寒一直给学校里的富二代同学写作业,甚至会被校园霸凌。就像剧里演的,他们经常会用表演鸡兔同笼的手段戏弄高启盛。高启盛的心思多重啊,他会不记恨这些人吗?一定会的。
当他把开店这件事搞定,再加上喝了点酒,他心底的怨怼就摁不住了。看着喝得昏天黑地的曹斌,一板砖就拍了上去,嚎叫地质问道“泡菜拌饭好吃吗?你想尝尝吗?”这场戏我设计了一个小细节,在说台词的时候,我在喘息中加了一点喉音进去,希望能用哽咽感传达启盛情绪爆发后的委屈。
这个桥段也显露出高启盛在脱罪方面的手段,他没有打死曹斌,但确实下了狠手,动了歪心思。高启盛巧妙地利用了曹斌的醉酒,把这件事伪造成了一桩手机抢劫案。观众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在后面剧情中,李响和安欣还专门为了这个案子跑了一趟白金瀚。在闪回镜头里,高启盛也装着醉酒的样子去找陪酒女的麻烦,指责她们偷手机,意图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第三个阶段,是从贩毒到到死亡,这个阶段的高启盛是燥热的。为了赚钱,他不择手段;因为自负,他睚眦必报。在他眼里,不论做什么事都无法满足自己,欲望已然成了填不满的黑洞。
高启盛有好几场被哥哥扇巴掌的戏,在前两个阶段,他被哥哥打完都是委屈的,也能快速冷静下来。而在这个阶段,他则是狂躁、扭曲,甚至不受控的。在游戏厅里,高启强发现阿盛贩毒后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巴掌,高启盛直接跳起来一边抽自己巴掌一边吼叫着:“这么爱打人是吧?我卖了!你满意了吧?”反差感非常强烈。
包括后面,他杀完李宏伟向哥哥说:“为了高家我连死我都不怕!”哥哥又扇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完反而笑了出来。这处笑一方面表示他心里很享受被哥哥担心、保护的感觉。在他看来,高启强虽然成了富豪,但他始终是那个把自己护在身后的大哥,从未改变。另一方面也带有几分自嘲,自己还是不够强大,仍然需要哥哥善后。
高启盛的这种心理也体现在他对待大嫂陈书婷的态度上。高启盛为什么讨厌陈书婷,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这个女人分走了哥哥的爱,甚至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哥哥,这是动物护食的本能。
另一方面,他不喜欢哥哥在陈书婷面前逢迎讨好、嬉皮笑脸的样子。在启盛眼里,高启强是非常能干、要强的人,怎么就被陈书婷治得服服帖帖,成了“妻管严”?他心里一定不止一次地发问:我哥怎么成这样了?
他也厌恶盛气凌人的陈书婷对所有人的“指手画脚”,好像她这个外姓的女人才是高家的话事人。所以启盛才总不服不忿地说陈书婷“怎么脾气越来越大?高家什么时候轮到她做主了?”
《狂飙》没有跳着拍,而是顺着时间线拍的,高启盛在碉楼死亡的戏份也是我的杀青戏。这场戏我们准备了一周,导演和我、颂文哥不断地商量细节,我也把自己“隔离”了一周,尽可能地抓准高启盛走投无路的绝望状态。
一步错,步步错,曾经的高启盛不是没有选择,但他总是选了岔路,越走越偏,以至于无法回头。我在演完这个角色后,最深的感受是人要懂得知足、懂得珍惜,不要肆意挥霍家人的爱,更不要在边界线上侥幸试探。迷途尚能知返,绝路真的无法转圜。
影视创作亦能厚重
说实话,我真没预料到《狂飙》能火成这样。我的确对《狂飙》很有信心,觉得它会是个爆款,毕竟这是所有人苦心打造的精品剧。
我相信《狂飙》为影视行业提振了信心,只要大家踏踏实实地创作,不用行活儿糊弄观众,观众是能看到创作者的诚意和努力的。我相信每一部能被广大观众认可的作品,一定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的多方加持。但前提是,这一定是部好剧。只有好的作品才有可能被看到、被留下。
我也是话剧演员,拍《狂飙》之前我心里一直更偏爱话剧表演。话剧创作讲究精益求精,台上的每一场戏都在台下打磨了无数遍,只有把表演练成了肌肉记忆,我们才敢站上舞台面对观众。而对于影视创作,过去我总觉得它就像赶工期的营生,大家都在马不停蹄地赶天光、赶进度,演员的创作空间经常被压缩得十分有限。
苏小玎主演话剧《二马》
但《狂飙》让我看到了影视创作厚重的可能,影视创作者的匠人精神同样闪亮夺目。以高启盛为例,这个人物在不同阶段的人物造型我都参与进来了,大到服装、发型,小到衬衫的纹路、眼镜框架的选择,都藏着我对人物的设计。
好的作品一定离不开优秀团队的保驾护航,我非常感谢《狂飙》剧组对每个演员的支持和保护,让我能有自己的创作空间和表达余地,能听取、平衡每个人的想法和建议。
虽然我演了十多年的戏,也导演过几部话剧,但还有很多需要提升的方面。导演经历对我表演的最大帮助,在于对节奏的把控和宏观场面的兼顾。小时候演戏我总是卯足了劲儿地演,每场戏都不愿意落人下风。后来当了导演,碰到同类型的演员时,我才明白表演不该是一根紧绷的弦,而是一只能收放自如的风筝。
苏小玎导演话剧《紧急救援》
凡事有利有弊,做了导演后我也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产生很多杂念,比如会留意道具的摆放位置、群众演员的表演状态。这种跳进跳出的状态,偶尔会干扰我对角色的专注度,我还是要把不同的工作身份再掰开一些。
演员的天职是表演,我们总希望能为人物创造出更多的可能性,这是追求,也是私心。但戏加好了是画龙点睛,加多了就有些赘余。
比如高启强和高启盛给陈书婷送橘子的那场戏,有观众评论说“阿盛的眼神好像在说:‘未来大嫂见笑了。’”我就觉得应该再收着点劲儿,不要太早让观众从我这窥探到故事走向。表演总归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我尽量不让自己回头看,把更好的表演留给下一个人物。
演员或许都有这个顾虑,一旦把某个类型的角色塑造得比较极致,未来就很难撕下标签,高启盛于我而言,也是如此。要说对今后的戏路没有顾虑,那真的是说了谎,我不想自己成为脸谱化的演员。未来我还是希望能尝试不一样的人物,就像我经常在直播里和大家说:“我也能演好人。”
我希望未来合作的团队都能和《狂飙》剧组一样认真、踏实。大家要足够尊重创作,心底有所追求。对于今天亟待复苏的影视行业来说,有人愿意投入时间和资金,实属不易。如果创作者还是用行活儿的最低标准应付了事,真的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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