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台之战直接关系着两个政权的兴亡、两个民族的兴衰,就战争意义而言,我觉得这应该是一场史诗级别的大战。不知道为什么,史官的记载却颇为粗疏,只含含糊糊记录了两三个片段,连彼此具体投入了多少兵力都没有提及。
鲜卑人的前锋与主力汇合之后,慕容恪指挥将士们向敌军发起了十次猛攻。
我这样描述,大家可能会觉得慕容恪有些妇人之仁,带的兵也不怎么样。但是,一旦上了战场,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心如铁石,面如平湖。他麾下的将士们也跟突然换了人似的,一往无前,如狼似虎。
魏军以精锐步兵为主,在复杂的地形里也可以来去自如,凭借高超的作战技能和对地理优势的有效利用,冉闵连战连捷,士气大振。鲜卑人则逡巡不前,不敢轻易与敌人交手。
事情变得如此棘手,慕容恪觉得自己低估了冉闵,有必要重新审视战局,于是亲自带着高参到前线观察军情。
眼前是一片似乎连绵无尽的林地,高的是树,矮的是荆棘丛,再矮些的是草丛。有些地方明显被践踏过,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林地里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战争的味道,或者说,是死亡的味道——林地里七零八落地躺着一些尸体,人尸和马尸,已经肿胀发臭了。
战场上死再多的人,慕容恪也无动于衷,但他不愿让将士们在这样的地形里枉送性命。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地,看到了敌军的大营,他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平地。答案显而易见——必须把躲在林地后面的敌军引到平原上,再出动重骑兵去尽情地蹂躏他们。问题是,怎么才能把他们引出来呢?
这时候,一个叫高开的军事参谋说,“我军利于平地作战,如果敌军进入林区,我们就无可奈何了。以臣之见,应该出动轻骑兵袭扰敌人,把冉闵引诱到平原地带,再出动主力进行大决战。”
高开的计策有没有用,取决于能不能把冉闵诱出来。冉闵会不会上钩,取决于他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吧,试一试总比继续到林地里送死好得多。
很快,慕容恪在廉台东边的平地上列好了阵势。鲜卑人的兵力分三部,慕容恪坐镇中军,另外两部分置左右。
恶战打响之前,慕容恪发表过一番战前演说,指出敌军兵力薄弱,冉闵有勇无谋,破之易如反掌。
在许多战争故事中,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神一般的将领,算无遗策,料事如神,说发生什么就会发生什么。世上有这种人吗?我认为这种人是不存在的。战争中有太多的不可控因素,有时候,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小细节也会使战局发生惊人的逆转,比如刘曜的战马突然在冰河上滑倒,桓温的传令兵击错战鼓,刺死苏峻的两支--,打死蒙哥汗的无名小兵。。。所谓料事如神,至多能“神”到推测出大概率,严丝合缝地预料到每一个细节肯定是不可能的。换而言之,战争像--,抓到一把好牌只是赢面大一些,能不能最终胜出,还得看临场发挥。
魏军兵力薄弱是事实,但鲜卑人连战连败的时候,怎么不说冉闵有勇无谋呢?至于说击败冉闵易如反掌,我们也不用当真,把它当成一种激励士气的说辞就好。
慕容恪其实就是在--,赌冉闵会倾巢而出,来大平原上进行大决战。如果冉闵沉得住气,守在林子里不出来,那他的精心准备就打了水漂。
此时,按照慕容恪制定的计划,鲜卑人的轻骑兵正在袭扰敌军营地,魏军一追出来,他们调转马头就跑,魏军一往回撤,他们又调头杀过来。如是者再三,冉闵被激怒了,下令全军出击,猛攻敌军。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慕容恪赌赢了第一场。
公正地说,冉闵之前的表现不差,甚至可以说相当优秀,但在他头脑发热,命令全军出击的这一刻,之前他所有的杰出表现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遥望敌军如同流沙一般,从林子里倾泻而出,慕容恪又赌了一把,对诸将说,冉闵性情轻锐,肯定会集中全力冲我而来,我指挥中军拖住他,你们等我的号令,然后从两侧夹击,必定能大获全胜。
慕容恪这一次又赌对了,冉闵真的集中全力,直扑他所在的中军而来。
冉闵好像蠢透了,慕容恪像在看马戏,让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演。但一个可悲的事实是,集中全力猛攻敌人的中军,或许是冉闵在那种局势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他知道直冲慕容恪可能会遭到三面夹击,但他必须这样做。因为他的兵力有限,打不起人海战,只能寄希望于陷入夹击之前,一举摧毁敌人的指挥中枢,再打击瘫痪的其他部位。说到这里,竟然让人有些同情在廉台奋力厮杀的冉闵,这太像残酷的现实生活了:为了胜利,按照自己能拿出的最优解拼尽全力,在别人眼里却像个跳梁小丑。
据历史记载,慕容恪在中军前方用重骑兵设置了一个方阵,用铁索把每一排战马连起来,以应对魏军的猛烈攻击,这种战术也就是俗称的连环马。
这个记载很难让人相信,因为战马速度不一,有的快有的慢,拖拖拉拉,磕磕绊绊,很难向前迈进,如果有的战马倒下,别的骑兵就更难移动了。关于连环马,还有一些别的解释。有的人认为,连环马应该是说一个骑兵配备两三匹战马,一匹战马脚力不足或者负伤的时候,马上换另一匹战马,时刻保持高速冲击力。还有的人认为,连环马其实指的是一种利用骑兵进行三面夹击的战术。
铁索连马肯定不可信,另外两种说法哪一个是正确的也很难说,我们只需要知道慕容恪设置的这个阵型很难攻破就可以了。
然而,凭借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狠劲,冉闵骑着朱龙宝马,左手持矛,右手持戟,竟然率领突击队杀穿了固若金汤的敌阵,冲到了慕容恪面前不远的地方,连陪伴在慕容恪身边的高开都身受重伤。不过,慕容恪也镇定得可怕,为了诱敌深入,他硬是把自己当作诱饵,不动如山,直到确信时机成熟,才命令左右两翼加入战团,发起总攻。
在开阔的大平原上,步兵一旦被骑兵包围,几乎就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了。几十年前,在一个叫宁平城的地方,西晋帝国的最后一支主力就是这样被胡人杀得干干净净。
眨眼间,厮杀变成了屠杀,沉重的铁蹄掀翻了大地,包裹在铁甲里的异族骑兵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兴奋地呐喊着,射出一轮轮箭雨,发起一轮轮冲撞、践踏、砍杀,处于包围圈之中的魏军绝望而惊慌,像大火冲天的林子里惊慌逃窜的兽群。冉闵崩溃了,天地间的一切好像在咆哮,又好像悄无声息,好像在乱动,又好像静止了。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冉闵用残存的力气杀出了重围,但他只逃奔了二十多里地,就因为战马累毙被生擒。之后,慕容恪把他当作一件意义重大的贺礼,送给了在大后方的燕主慕容儁。
接到前方传回的消息,慕容儁喜出望外,颁布了一道大赦令以示庆祝,冉闵被押到以后,他以征服者的姿态骂道,“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奴才,怎敢妄自尊大,称孤道寡?”
“天下大乱,你们这些禽兽一般的蛮夷也能称帝,我是中土英雄,为何不能称帝?”
慕容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下令鞭打冉闵三百,押送到慕容鲜卑的发祥地——龙城——祭告祖灵,再押到城外的遏陉山下斩首。不久,遏陉山周遭大旱,草木皆死,飞蝗如雨。慕容儁认为这是冉闵的阴灵降祸,派遣使者到山下举办了一场祭祀仪式,并赐给了冉闵一个谥号——武悼天王。据说,仪式刚刚结束,鹅毛大雪就飘然而下。
东晋十六国年间,胡汉分治是胡人政权的主流,羯人的后赵也实行这个政策,但它变本加厉,对汉人的压制力度最大。后赵埋下了一个--包,冉闵阴差阳错地把它点燃了,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冉闵败亡之后,后续出现的胡人政权再也没有像后赵那样公然歧视汉人。我不敢说这跟冉闵那疯狂的屠胡措施绝对有关,但也不敢说肯定无关,毕竟,那次民族仇杀的教训太惨痛了。
冉闵的一生,到这里就画上了句点。因为掷地有声的遗言,他的历史形象被复杂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精确地评价他,他不是民族英雄,也不是民族败类,他做了不少坏事,但也不是十恶不赦,他有过为虎作伥和野心勃勃的荒唐岁月,但他是带着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尊心倒下的。我想,不作评价,就按照本来的样子,把他的一生说一遍,应该就是对他最好的评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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