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二十年,赵国奉阳君李兑在苏秦的协助下,组织了齐、赵、魏、韩、燕五国合纵攻秦。联军陆续在韩国的成皋集结,随时准备进攻被秦国占领的魏河内地。但是秦为破坏五国联盟,主动取消帝号,将前占之温、轵、高平归还魏国,将王公、符逾归还赵国,联军遂撤走,第三次合纵攻秦,未交战即告瓦解。
借着诸侯混战的掩护,河内秦军很快攻克新垣和曲阳。但攻打安邑的河东秦军没那么走运,久攻不克。
当年商鞅兵不血刃地迫降安邑,震惊一时。他的成功全凭抓住了魏军在桂陵之战大败的空当。魏国正值困难时期,疲于应付东线的中原大战,西线守军不得已才暂时投降。商鞅很清楚秦国还无力长期占领安邑,见好就收,全身而退。68年后的这场攻安邑之战,并无那种罕见的天赐良机,将士们打的也不是当年的安邑城。魏国收回安邑后不断加强战备,完善城防设施,把安邑城打造得难攻不破。
《战国政区地理》称:“现--古调查表明,夏县禹王古城是战国魏都安邑,秦汉河东郡治,城址东西2900米,南北4700米。”这个城池规格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大型城池的好几倍。以兵法论,守城者可以一当十,1万守军就能抵挡10万敌兵。尽管安邑已沦为孤城,但这里集中着河东地区最多的人口,再加上前年收容的各地军民,总人口应达到了数十万规模。动员潜力少说也有10万以上。
无论秦兵进攻哪一面城墙,安邑城内都有充裕的预备兵力补防。纵有10万锐师攻城,也难以迅速啃下这块硕大的硬骨头。若是集中20万兵马攻城,有望把安邑魏军消耗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这等于是发动一场灭国之战,组织难度大,耗费钱粮多,吏民负担重。
为了高效扩张,秦昭王君臣不愿像齐湣王灭宋那样不计成本地硬打。齐国两次伐宋无功而返,已经露出疲态,并让诸侯离心。秦国发动战争频率更高,却不肯用力过猛,还是选择稳扎稳打。
攻打安邑的秦将是谁?史无明载。这一年,白起和司马错在史书中都没有明确的出场记录,应该不是他俩。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没留下名字的秦将打得非常不顺。他必然用尽了各种基本的攻城战术,却迟迟没能结束战斗。比如,秦兵不断出言挑衅,试图引对方出城,但魏军知道自己野战能力不行,任凭辱骂就是坚守不出。派使者劝降,安邑吏民不答应。秦军依次轮换生力军强攻城池,但魏人的困兽之斗令大秦锐士们非常头痛。他们铁了心要跟秦人血拼到底,哪怕大梁援军永远不会来,哪怕诸侯合纵攻秦的希望已经破碎。即便魏国早就迁都多年,安邑军民依旧有着魏氏老根据地的自尊心与荣誉感。
就实而论,魏军屡战屡败固然有技战术素养较弱、缺乏良将、赏罚不如秦国严明等因素,士气低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屡战屡败的军队,缺乏必胜的信心和敢拼的斗志,伤亡稍微增加一点就会引发全线崩溃。白起和司马错善于利用心理战造势,令敌军未战先怯,在交锋中自乱阵脚。他们总是在对方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让魏军官兵忍不住联想起伊阙之战中被斩首的无数精锐魏武卒……恐惧像瘟疫一样传开,于是他们的对手率先丧失血战到底的勇气。安邑攻防战的情况不同,魏军没有临阵逃脱的空间,秦军没有太多出奇制胜的余地。安邑军民决心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凭借积攒多年的粮草与雄厚的人力咬牙死撑,没给秦军留下可利用的破绽。指挥攻城的秦将能力逊于白起和司马错,又碰上了许久未见的硬骨头,战事不顺也可以理解。
前些年的仗打得太顺了,秦国君臣恐怕是有些懈怠轻敌。这一仗从秦昭王二十年一直打到了二十一年。魏军死伤惨重,士民困顿不堪,城内人口锐减,秦军却未能攻破安邑的任何一座城门。
就在此时,齐国再次击退来犯的赵军,第三次出兵伐宋。秦昭王听到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他气恼齐国不接受自己的合伙伐赵方案,却老想着灭掉自己的盟友宋国。他更气恼的是自己信任的韩聂,那个力促秦齐连横的韩聂竟然支持齐湣王伐宋。从间谍传回的情报来看,齐军精锐尽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秦国无法再以外交施压阻止齐湣王的野心,除非派出白起或司马错援宋抗齐。可是这样一来,秦齐两霸的全面决战就要提前打响了。到那时,别说兼并河东的大计又被延误,天下形势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正当秦昭王考虑要不要再次暂停强攻安邑时,苏秦以齐国特使的身份来到了咸阳。秦昭王猜到苏秦是来做说客的,一脸不悦。谁知这一见让他茅塞顿开,转怒为喜。
苏秦解释道,韩聂攻宋有利于秦,因为齐国扩张会让楚魏恐惧,两国必定会结好秦国,秦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安邑,这是韩聂私底下要他转告秦王的话。秦昭王担心齐国反复无常,又问齐湣王忽而合纵忽而连横的原因。苏秦指出,三晋与楚联合自然是针对秦齐,秦齐联合也必定会算计晋楚,请根据这一点来做决断。秦昭王被说服了,放任齐军灭宋,但条件是齐国要默许秦国攻魏。他还与苏秦达成了另一项密约——秦国在夺取安邑后加入合纵伐齐统一战线。
齐国许诺不再组织合纵,天下诸侯都紧盯着齐军第三次伐宋之事,秦攻安邑再无后顾之忧。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打破久拖未决的僵局。硬打的话,最后也能取得胜利,但付出的代价更多,难以确保赶在齐灭宋之前结束战争。老将司马错主动请缨,提出了一个新计策——再攻河内,以打促谈。
从司马错拔轵、邓开始,秦军蚕食河内已有6年。去年丢了轵、高平、温等重镇,却又攻取新垣和曲阳,主动权仍被秦国牢牢掌握。安邑魏军已经无路可逃,只能死撑一天是一天,没必要与困兽拼消耗。河内魏军虽然收复了3座城,但还是不堪一击,打起来比较轻松。按照作战经验,果断狠辣的军事行动反而能敦促魏国早日事秦。
司马错塑像。
这个建议被秦国高层采纳。河东秦军对安邑围而不攻,司马错率领精兵再下轵道,借助现有据点袭击河内。与此同时,秦昭王另派一支部队取道三川,在黄河南岸的夏山一带策应河内秦军。
夏山的位置,一说在巩县西南40里处,一说在阳翟附近。巩县是东周君的老巢,毗邻韩国成皋要塞。阳翟是韩国南部重镇,毗邻秦魏边疆,往南就是司马错当初所拔襄城。无论哪种说法,秦军攻夏山都能牵制离河内战场最近的韩军,使其不敢支援魏国。这一路秦军毫无悬念地赢得了胜利,韩国为此前参与合纵攻秦付出了代价,魏国也失去了唯一可能援助自己的难友。
司马错不急于强攻拔城,只是极力张扬声势,让魏国军民都知道秦军在河内有大行动。魏人的恐惧情绪很快从河内传染到大梁庙堂。
魏国在秦齐之间受夹板气,异常憋屈。既然不能同时对抗两强,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选一边来站队。秦国攻打自己的次数多,夺走自己的土地多,似乎是更大的祸害。然而,魏昭王君臣还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又向虎狼屈膝低头了。不奇怪,因为他们权衡的结果就是秦攻安邑不如齐灭宋的威胁大。
司马错复攻河内经过图。
齐若灭宋,将得到一个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而大梁东边将失去一个重要屏障。垂涎宋地的不止齐魏,还有楚赵。齐湣王想独吞宋国,魏国却在上次合纵攻秦时百般阻挠,再加上魏相薛公与齐湣王的恩怨,两国的敌对情绪无以复加。至于安邑,河东之地基本上都被秦人所占,留着安邑也守不住。关键是魏国已得知苏秦说动秦国参与攻齐。魏国若能借助强秦之力败齐,趁机夺取肥美的宋地,所得收益远大于安邑沦陷的损失。
秦魏两军在河内激战正酣,齐国第三次灭宋之战已大功告成。齐国扩地近千里,几乎追平秦国这七八年来的新地盘总和。绰号“桀宋”的宋王偃逃亡到了魏国,死在河内的温县。齐军上下被三次伐宋搞得疲惫不堪,但齐湣王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他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之边,渴望成就真正的帝业。泗上诸侯皆称臣,山东五国尽恐惧,燕昭王君臣布好了天下伐齐之局,只差秦国加入合纵这最后一步。
夏山之败打破了魏韩自救的希望,河内之困与安邑之围让魏国顾此失彼。魏昭王君臣急眼了,他们为了对付更加来势汹汹的齐国,只得忍痛把安邑及河内地割让给秦国。
就这样,孤城安邑被魏国高层出卖了。那些顽强抵抗的河东吏民,从坚壁清野开始就把希望寄托于黄河对岸的首都。从秦昭王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他们苦苦支撑了差不多四年,伤亡惨重,粮草和意志都到了极限,却没有等到盼望中的救援。当秦将与魏使带着魏王诏书到来时,安邑官兵的心肯定凉透了。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素来以“徕民”政策吸引三晋移民的秦国,也不愿接纳他们。
秦军没有杀俘泄愤,但完全无法信任这些顽抗到底的魏人。安邑城太大,怀旧情结浓厚的魏人太多,从关中移民万户都不足以扭转当地的秦魏人口比。这是一个谁也不敢小觑的隐患。
假如没有黄河,关中与河东本该是一体相连的超级大平原。河东的战略价值太重要了,安邑作为河东的核心地段,必须牢牢控制,不容有失。经过反复合计,秦昭王君臣决定不再慢慢消化魏人民户,把他们全部赶回魏国。
数以万计的幸存者挺过了漫长而惨烈的围城,投降后却仍被驱逐出境。他们将经轵道抵达魏河内地的温县,等候魏国官府安排新的住处。这是一段长达数百里的流放路程,沿途的魏韩故地充满了秦政的雷厉风行气象,官道也按秦工师的标准重新修缮。可惜,一切都与安邑人无关。他们只希望赶紧离开这里,不想再看到举手投足越来越像秦人的王垣故魏民与武遂故韩民。那些家伙着秦甲、执秦戟,跟关中来的秦军戍卒一样用防贼的眼神冷冷地监视自己……。
除安邑人被强制迁出外,其他地方的魏民继续生活在河东故土,只不过国籍由魏变成了秦。秦国在河东正式设郡,以军功爵位向全国招募移民,同时赦免了大批罪犯充实边疆。这两类人成为安邑的新主人。安邑还是河东郡治所,只不过,吏是秦吏,民是秦民,法是秦法。从今往后,这片土地的一切产出,包括诸侯非常眼红的河东盐池,都会在每年九月录入秦国主管财政的内史府的会计账簿,直至79年后秦朝灭亡。
河东与河西从此融为一体。这里不再是秦晋反复拼杀的战场,而是秦国在黄河北岸的一大战略根据地。虎狼之师下次出征时,关中卒与河东兵将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奔赴更东方的前线,攻打共同的敌人……。
秦昭王十四年,白起发动涉河之战,是为秦平河东之起点。秦昭王二十一年,司马错迫使魏国进献安邑,移民实边,设置新郡,是为秦平河东之终点。
需要指出的是,此时的河东郡比后来秦始皇时的河东郡小一些。武安君白起在秦昭王四十三年攻取韩国在汾水河谷的9座城池,将其并入河东郡,才成为秦朝河东郡的最终形态。
哪怕有明确的战略方针指导,强秦仍然耗费了整整8年才征服这个传颂着上古虞夏帝王故事的地理单元。虽然原定计划几次被变数打乱,但秦昭王及其最倚重的将相铁三角抓住了一切有利机遇,及时纠正了某些失误,让平河东战略得以贯彻执行。
设置河东郡是秦昭王时代的一个分水岭。此前秦国以韩魏为主要打击对象,此后协助诸侯合纵伐齐。为了向列国表示诚意,秦国甚至派原籍齐国的将军蒙骜率先单独攻齐,拔了齐国9座城并设县。在秦国后来的兼并战争中,河东郡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决定战国命运的长平之战,秦河东郡成为最重要的进军基地,秦河东军民与河内军民为武安君白起大破赵军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当秦军从邯郸败退时,又是河东郡的吏民官兵顶在第一线,承受住诸侯联军的猛攻,稳住了整个战线。后来蒙骜、王龁等将平定太原、上党二郡,也是以河东郡为后援根基。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获得河东郡,秦国东出通道依然狭窄,进军中原多有阻碍,统一大业未必能成。
白起、魏冉、司马错等富有战略头脑的军事家,让秦国在八年平河东之战中扩地千余里,增加了无数人口与财富,沉重打击了韩魏等国的军事力量。秦军经过这一连串战役的锤炼,实现了技战术的全面升级,真正成为天下最强的锐师。秦国从此不再是列强之一,而是无人可匹的独霸。
总之,秦国八年征战平定河东的组合拳,韩魏等国丧师丢土的惨痛教训,充分体现了战国大争之世残酷而严谨的战争智慧。秦国将相铁三角的军事外交一体化战略,堪称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的一笔宝贵遗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对我们今天和平年代的国防建设同样不乏启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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