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是先讲讲我跟蛇们的交集以及与它们的爱恨情仇罢。
家住大药姑山下一个村子,叫耙子山。龙窖山,雷川洞,龙潭洞,九脚岭,金不湾,关门石,然后就是耙子山了,你晓得的,那是瑶族的发祥地,我的祖先肯定是瑶民哈。
山大野兽多,这不可怕,甚至很有点喜欢它们,唯独蛇,似乎我的天敌,做梦都怕。
记得第一次与蛇的亲密接触,是在我放学后的傍晚,那天我挺倒霉的,五岁多的我,作业做错了,被老师罚站留校,做完作业后,一个人衰头衰脑地回家。那是一个秋日,那些野草也懂我的心事似的,从金不湾一路衰头衰脑地跟着我,河水不响,河流干涸,我眼泪汪汪地走着,快到家时,要经过一湾巨大的菜地,那菜地在村子前,分上下两湾,用砌得高高的石墙区分着,中间一条石板路,坎坷不平而且潮湿,曲曲折折,如巨蛇般弯进村子。其时,野草从石头缝里蓬勃地钻出来,恣肆地嘲笑着失意的我,嗯,肯定又要挨妈妈的骂了,不会读书应该是彼时的我最沉负担。正在这么伤心着,忽然,我感觉到一阵巨大的阴气向我袭来,顿时心里一凛,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一条蛇,一条巨硕大的蛇也刚好从此路过,几乎与我平行,伴着墙脚风呼呼地扭动着身子直往前冲。哇一一我惊恐万状的发出一阵惨叫,慌乱中,只见那蛇也慌乱起来,黑色的碗口粗的身子快速扭动着,掀起巨大的阴惨惨的浪,那荒草呜呜的直往两边倒。我被一种天荒地老的恐怖裹挟着,人生第一次经历生死。
幸亏是条大乌蛇!没毒。当我失魂落魄冲到家时,爸爸笑着告诉我:乌蛇不咬人,但乌蛇力大,绕颈能绕死人。若碰着乌蛇,不要慌,让它走,乌蛇一般不主动攻击人,除非它遇到了危险。谢天谢地,惊魂未定的小小我,才逐渐在父亲的安抚中回过神来。
有一年夏天,我们在阶沿下乘凉,正是上屋背岭的那条古街,翘角飞檐的古屋,石板街,那天下午,凉凉的风从岭上畅通无阻地吹下来,穿过小街,我和屋 脚下几个人正享受呢,“蛇”,忽然有人惊叫,顿时涌起一阵慌恐,循着叫声, 人们都赶到仁贵家的后门口打蛇,我也惊悸地跑拢去一看:只见仁贵的大伯用铁火钳使劲的钳住一条大蛇。
石花身子,三角型的脑壳,虽然被铁火钳夹着,但仍拼命地扭着身子,吐着蛇信:乔壳斗。就听大人们惊呼:最毒。原来,那家伙也是来乘凉的,应该从后山上下来,钻进仁贵家的阳沟,不幸,被一伙大人撞着,送了蛇命。虽然有大人们挡在前面,我还是觉得怕得紧。
不怕人,怕鬼,不怕老虎,怕蛇。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恐惧。还有一次与大蛇遭遇,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放学后,我一个人爬上雪凉亭也就是九脚岭对面山上去抽水竹笋。那天刚雨过天晴,竹叶上还滴着水珠,正是春笋爆发的时节。那个下午,我低着头一边寻觅,一边欢快地扯着竹笋子,突然发现前面一丛竹窝里有几根茁壮的水竹笋,待要拢去拔时,心里一颤,一股巨大的惧气从竹丛上面向我袭来。我抬头一看,一条捣衣棒般粗的竹节蛇盘在那竹丛上,我立时吓得手脚一缩,呆在原地:完了,今天,小命可能就丟在此了。谁知那物也好像怕了我,见到我后,只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就刷的一下,跳下竹丛,逃走了。那蛇眼里充满了一种很特殊的光,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刹那,我与那大竹节蛇千分之一秒的对视:我不知它见到了我眼里的什么,但我见到了它眼里的善良。
牵丝斗又叫千丝斗,它牵丝布网,是最毒的蛇。但只是传说,从没人见过千丝斗。大人们在讲千丝斗时,神秘兮兮,仿佛它是怪兽,就潜伏在看不到的某个地方,牵一种难以察觉的若有若无的丝,神出鬼没,随时给你来一口:致命。若被千丝斗咬了,没救。跟讲古样,每逢讲到千丝斗,那人总是又敬又畏,甚至还有充满了神秘色彩,简直比老虎还传奇。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们也没见过,只是他们的长辈或长长辈才见过,而见过千丝斗的人,没一个好活的,都是一个字:死。
于此,只要想着千丝斗,我们都打颤,伙伴们赌咒最厉害的,不是老虎噬,而是碰上千丝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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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顺家住下堂屋,靠南边。从西往东,到下堂屋,要经过一个高大的门廊,一个污漆抹黑的牌扁挂在其上,斑剥陈旧,结着蛛网,共墙搭铁,屋宇相连,天井套着天井,历史沉在古宅里,生活却在这里连续剧般上演,充满了烟火气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那时的我们知道:我们贫下中农子弟,从万恶的旧社会走来,是共产党带领人民推翻了压在穷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们虽然贫穷但很快乐,幸福指数爆棚。
中等身材,黑不溜湫,浑身是劲的来顺,勤快,忠诚,义气,不多言语,顾家,疼婆娘伢崽,用现在的话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暖男。
那是个最幸福的年代。
嘿嘿,靠在他姐哥(妻子)的椅背上,下堂屋里,来顺垮嘴笑着,是那么快乐,仅管他的姐哥是个瞎子。他们生育了4个孩子,勤快勤快,有饭有菜,仅管只来顺一个劳力,但他一家从不超支,甚至是个余粮户。来顺一天到晚上山种地斫树,肩挑背驮,没半句怨言,他的瞎眼姐哥勤俭持家,诺大一个下堂屋,大小8个天井,住着几十户人家,百十人烟,油盐酱醋,打打闹闹是常事,却从没见他们一家吵闹过——家和万事兴,以致小小的我都稀罕,有多次我小心翼翼密秘探访他们家:夫妻在上房,居东,雕花床,榻底,素洁干净,相连往南是孩子们的居所,再接场院,下是悬崖。
卧室对面隔着条走廊是厨房,过门要下三级台阶。厨房好大,三连灶,大锅,中锅,小锅,三连灶占据其间,火炉在西,挂着吊壶,从里到外,干净整洁,充满了烟火气息。
与大富大贵不搭边,但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幸福的家庭之一,这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夫妻。怎奈世事难料,人有旦夕祸福,来顺的瞎眼堂客得病死了。
改造旧山河,建设新中国!那年,上面传来消息:修台山水库。要移民,移到畈外去。村子里虽有点炸窝,但更多的是接受: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嘛。
高血压,一天傍晚,来顺的瞎眼堂客正摸索着准备去厨房做饭,谁知,一脚踏空,倒地后就没再醒来。
悲伤成河,来顺的天塌了。只是来去匆匆,那年头,实在太忙碌了,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理会来顺的悲伤。
快两年了,那天来顺起床得比以往早,整整一个晚上,他被一个绮梦纠缠着:一个女子款款地向他走来,要与他结为夫妻。不行!来顺想起了他的瞎眼堂客,想起了他们的平凡而又幸福的岁月,想起了他的瞎眼姐哥给过他的,这辈子惟一的女性的温存,想起了他们的孩子,说什么都不行!
红尘滚滚,来世今生,那美丽的女子说:瞎子姐是过往,我们才是来生。不要执着,要向前看一一那女子是那样的好看且温柔。
缠绵悱恻,就在汉子来顺快要把持不住的刹那,一个翻身,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满头大汗的来顺苦笑一声:堂客,你怎么就走了呢?丢下我一个人好难过啊,我好想你啊。
唉——黎明前,一声深沉的叹息,划破了单身汉亘古寂寞的的长夜。
短衣短裤,头上缠了条白布巾,天亮时,来顺起床,就着辣椒崭吃了碗苕丝饭后,包了几个苕砣就出门一一上山作业,这是山里人的中饭。斫树去,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到罗家沟。
罗家沟在台山顶的西面半山腰上,是爬子山祖业,原有一个大屋场,30年代,红军在罗家沟一带闹革命,还在罗家沟建红军医院和学校,中医潘云夫任教,1935年,国民党第五次围剿红军,扬言车干塘里的水,活捉塘里的鱼,一家通红,十户连挫,实行移民并村,祖祖辈辈住罗家沟的山民全部被赶下山,好好一个村子,遭国民党多次烧杀后,成为一片废墟,到70年代,只剩一座干打垒的破屋子搭在沟边,且摇摇欲坠,好好一个屋场成为野兽出没,毒蛇藏身之所了。
那时,来顺还没出生,那时的热闹都是听长辈讲的,来顺家的祖坟还在罗家沟,每年清明或七月半,来顺便带着孩子们去上坟,前人后祭,不忘来路。每年大年三十,一家人团年前,来顺要去送亮,虽不能点长明灯,但也要燃几柱香, 放几挂鞭炮,祭拜先人。这是乡俗,叫 “送亮 ”,虽过程简单但充满了仪式感,只有断子绝孙的人的坟前,才没有人送亮哩。
一大早,短衣短裤,头上缠根白头巾,手里提把砍柴刀的来顺上山。一个人,甩手甩脚,出大门过场地经李家乱,绕团背山,进木杉沟,过白蚁坑,上薄刀埂,再进罗家沟,山路十几里,杳无人迹。在白蚁坑,来顺看见两头大蛇在结索,就在山北边,两条莾蛇吐着舌,旁若无人地纠缠在一棵大苦竹槠树上一一这是很背的,乡传见蛇结索会走背运。
呸,来顺呸了一口,但没有理会,来顺有来顺的心事。虽然说是深山老林,但大树真的不多了,这是土生土长的来顺亲眼见过的,五八年,大炼钢铁,山上山下几百年的古树几乎全被砍光,到后来,人口越来越多,国家建设要木材,吃饭,要柴火煮,更让人揪心的是,除了自己村外,畈外甚至几十里外的通城人都到耙子山砍柴,一年又一年,明显的可以感觉得到:大山纵如药姑,也像人一样,不堪重负,树越来越小,柴也越来越少,特别是修水库,成千上万的民工挤在爬子山,要吃要喝,村子附近的山头几乎被剃光,挖光,远处的呢,树木也越来越少,山里人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但这是大山必须作的贡献!修水库是为了灌溉和发电,这是千百年的大事,将惠及一方,将惠及子孙。耙子山必须作奉献,耙子山人知道,来顺也当然知道。
可移民,家要移到山外去,移民费按人头算,50元钱一个,来顺家只有250元移民费。自立更生,丰衣足食!建房子,除了砖瓦,就是木材了,门窗,柱,椽,檀子,还有桌椅,床铺等家俱,还有,孩子们也在长大,特别是大女儿望侬,快满18岁了,都有人上门提亲了,再穷,来顺都要为女儿准备一份嫁妆,箱,柜等等必不可少。都要木料一一想到这,苦命的来顺又叹息一声:我个瞎眼的堂客吔,么样丢下我一个人走哟,把这些事都甩给我一个人,连个打商量的人都冒得哇。
孤单汉子来顺一边上山,一边抹眼泪,他本有些老眼昏花,不爱说话,打他的瞎眼姐哥去逝后,更成为一个闷苕,极少同别人交流,只活在他自已的世界里,活在他的悲伤里。
那天,有几个同伴也去罗家沟斫树,但他们一来没有来顺起得早,二来没有来顺走得快,只远远的跟在后面,但见来顺甩手甩脚,冲冲冲,一个人直往前冲。
“哎呦—— ”爬上薄刀埂,过横岭,要经过一大丛粽叶丛,正青枝叶茂,宽大的叶片上还淌着露珠——这时,来顺刚把脚伸到粽叶丛的边上,突然他碰着了那要人命的丝,透明的,若有若无的,从那剧毒的蛇嘴里吐出的千丝,呜——家伙,闪电般,那毒物从坎上猛地梭了下来,对着来顺的老黑腿就是一口。
“蛇 ” “吔,蛇—— ”来顺如见厉鬼般大吼,手忙脚乱举起柴刀乱砍,但那是千丝斗啊,那是百年难遇的老毒物啊,何等厉害,何等凶残……那天早晨,就在离罗家沟不到二百米处,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人蛇大战——可惜没有人见证,当山下的人闻言爬上薄刀埂时,只见来顺已瘫倒在那丛巨大的粽叶旁,被毒蛇咬伤的右腿肿成小水桶般粗。
来顺痛苦的呻吟着,断断续续的告诉来人:千丝斗,是千丝斗咬的。天啦,千丝斗!所有的人心里都不由的一阵悚然,手脚发颤,惊恐万分起来。人们在简单帮来顺包扎后,就近砍树扎了个担架,慌慌地把他抬下山,抬回耙子山老屋来顺的家。
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那蛇太毒,来顺命当绝。当天,当有人从畈外接来蛇郎中时,来顺已咽气,他在交待完后事后,一缕幽魂便冲上云霄,然后飘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找他的瞎眼堂客去了。只留下4个可怜的孩子,在那老堂屋里呼天抢地的哀天惨地的悲嚎。
罗家沟有千丝斗,不仅惊动一方,还成为药姑大山最恐怖而又神秘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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