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宋灭亡,蒙古入主中原后,诗的发展进入了历史低谷期。有元一代的诗纤弱,终明一朝的诗狭隘,而异军突起的清代诗坛却抗起了学唐学宋求创新的旗帜,企图改变这种颓势。如果人们要细数清代三百年间里的大诗人,那么首推的就一定是龚自珍。
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出生于杭州马坡巷一个官宦之家。定庵的祖父龚禔身、父亲龚丽正均是乾隆、嘉庆两朝进士。他的母亲段驯是清代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段玉裁之女,其《说文解字注》影响深远。段驯工于诗文,著有《绿华吟榭诗草》,颇具体气。
在如此家学环境下长大的定庵,其涉及学问之广,举世罕见,经史百家、诗词、杂说、人文、地理、金石,训诂,几乎无不所窥,可谓遍阅诸子百家,而自成一家之言。且抛开他“清代思想家、改良主义的先驱者”这些头衔,只谈作为诗人的龚定庵。
定庵的童年并非在京城长大,所以投足之间并无官宦子弟流滑之气。相反得益于一位志趣高雅的母亲,他的学问审美自小便十分不俗。 因幼时体弱,故母挚爱定庵有佳,抱以膝下授课, 课以吴梅村诗、方百川文、宋左彞《学古集》。可能被母亲疼爱的孩子,性格更加肆意任性,他常常不拘所留,招致外怨。
天性对于诗人而言,至关重要。清代田同之的《西圃词说》说:“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摅写性情,标举景物,一也。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缀枯树以新花,被偶人以衮服,饰淫靡为周柳,假豪放为苏辛,号曰诗余,生趣尽矣。”这虽然说的是词,词乃诗余也,也有殊途同归之处。
诗人一定是天性善感的。无论是人生之短,怀思之苦,失路之悲,还是别离之恨,亲疏之感,总要有些激荡填于胸中,总要有些汹涌在心里澎湃,才能喷发于笔下,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他的诗“亦狂亦侠”,幽怨中杂有慷慨,壮烈中合以哀艳,时而激愤,时而缠绵,时而翻涌,时而喜怒,达到了一种奇境。
定庵的诗句又云“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忏心一首》)“剑”与“箫”作为定庵诗里面高度频繁的一组意象,俨然成了窥测他内心精微世界的钥匙。“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龚定庵一生爱吹箫佩剑,任侠游走,“剑气”与“箫心”实际上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说“剑气”比喻志向抱负,那么“箫心”则是悱恻的感情。当它们双双被辜负之时,只有个中性情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悲壮。
19世纪的中国正经历着“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旧时代的小农经济在资本主义侵略下逐渐瓦解,朝廷羸弱,时代晦暗。“七万里戎来集此,五千年史未闻诸。”“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少年定庵在读完王荆公的《上神宗书》之后,便视王荆公为异代知己。“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可惜他仕途坎坷,沉浮宦海十余年,因不谙馆阁体书法,竟不能点翰林。他一气之下,命女儿、儿媳、妻妾宠婢,统统练馆阁体。他夫人颉云女史尤其是书法闻名。每当客人到他家来,如果谈到某某翰林,他笑道:“嗤!当今之翰林何足道矣!我家女眷,无一不可以入翰林!她们皆工书法也。”
这样的待人接物,这样的佯狂,自然在上位者看来“难当大用”。19岁时定庵初考顺天府乡试,未中,后八年才考中乡试举人。他意气风发之下写下“落花风里别江南”的句子。“功成倘赐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箫”,这其中掩盖不住的入世之心。此后十年,他前前后后考了6次,才在38岁之时中了第三甲进士。
“诗渐凡庸人可想,侧身天地我蹉跎。”这一蹉跎竟就是二十年的光阴,耽于考场路上,他何其怨愤。“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他心里想做的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是经天纬地的能臣。
他在道光时期曾提出移民到西北屯垦,在新疆设省。“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直到他死后几十年后,左宗棠收复新疆,他这一设想最终被清政采纳。他反对鸦片,得知林则徐受命钦差大臣赴广东禁烟时,旋即写下《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坚决支持林则徐禁烟。他还提醒林则徐这次禁烟,必定会引起外敌报复,必须“重兵自随”,“守海口,防我境”。
鸦片战争爆发后,作为首要责任的林则徐被道光贬新疆伊犁。而龚自珍也未能幸免,他提出辞呈,在路过镇江时候,当地人求雨做法,百姓久闻其名,便再三请他写一首祷告祝词。他当即挥毫,写下了第二百二十首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太史公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我说:余读定庵诗,想见其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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