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钦若是北宋南方宰相第一人,历官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三朝,是当时颇有影响的政治人物。三十多年的官场生涯,权柄至高,智数过人,勤劳王事,忠于职守。 史传王钦若奸邪阴险,但王钦若并不是什么奸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贡献。
宋仁宗天圣元年九月,王钦若再任宰相。朝野上下获讯后都很困惑:皇太后才刚送走丁谓,怎么又迎回和丁谓双剑壁合多年的王钦若呢?几日后,寇准病亡于雷州。其是否因怒怨过甚而咽气,恐唯有问天公了。刘太后并非不明晓王钦若的品行卑下,更不是因王钦若是什么俊男。王钦若的样貌很丑,他体型短小,脖子上还长了颗赘瘤,故有“瘿相”的绰号。刘太后明知将被群官劾奏,但仍执意让王钦若复相。刘娥能被封皇后,王钦若是立过功的,他也因此而蹿升为宋真宗的朝中红人。
王钦若原和丁谓都是刘皇后的马前卒。但丁谓为人殊为奸险。于他而言,仅有永恒的利益,没有固定的朋友。王钦若因事出知杭州,宋真宗还多次召见他。王某人一回京就觊觎他丁谓的权杖,刚搞垮寇准的丁谓是此般看的。王钦若后来改调到汴梁附近的河南府任职,因他年事已高,请求回京看病。丁谓说皇帝常想起王钦若,让他开张假条即可,就不必等朝廷批准。
王钦若依了丁谓,回到自己在开封的私第。丁谓翻脸,弹劾王钦若擅离职守,不具人臣之礼。王钦若因此被贬调金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宋真宗身故后,丁谓也只张牙舞爪了些天,就被刘太后扫出朝廷,丁谓的党徒也都树倒猢狲散了。王钦若早被丁谓剔出友党之列,亦幸也!刘娥忆及王钦若的旧绩,遂复任他为宰相。
王钦若,字定国,江西新喻人。他进土登第后,在地方和中央的职位上渐显卓著的能力。与王钦若奉职过同部门的毋宾古哀叹:“一些百姓从五代拖欠赋税迄今,官府的催办从未停过,老百姓被逼得很苦,我将奏求皇帝减免这些前朝欠税。”王钦若于是组织官吏核实数目,一夜间算清这些历史遗留的陈年旧账,次日让宋真宗翻看这些账目。
宋真宗惊问:“先帝难道不知这些事吗?”“先帝当然知此,只是他想留待与陛下收揽人心。”王钦若答得真妙,还顺带恭维了九泉之下的宋太宗,更哄乐了宋真宗。当日,宋真宗下令释放3000名因欠税而入狱的人,减免老百姓所欠赋税。由此事可见王钦若超强的执行力和他善于应对的智巧。王钦若在为官的前期并不是丑角,他是一位有良绩的大臣,而不是“奸臣”。
宋真宗欲任王钦若为相。宰相王旦说:“陛下赏重王钦若,对他的恩幸也隆厚,且让他留任枢密院,对两府也公平。我朝至今未尝有南人为相。虽然古称立贤无方,但必须是贤士才可。我是宰相,从不敢压抑人才,这也是公议。”王旦的话真是外交家的辞令。王旦不欲见到王钦若为相,便搬出了祖宗来说事,太祖、太宗两任国君都没有让南方人做宰相,习惯成自然,就演变成了不成文的“祖宗家法”。世人遂有“南人不相”的说法。
王钦若不能为相是本朝惯例,和王旦无涉。如王钦若当上了宰相,王旦也撇清了妒贤嫉能之嫌,因他从不阻抑人才的上位。王旦没说王钦若不具有宰相之才,当然也没说他有这才能。王旦将球回踢给宋真宗。“祖宗”是王旦请来的守门者,宋真宗魄力不够,不敢“起脚”送王钦若进宰相之门。比起寇准,王旦对王钦若的态度还比较和善。
我国疆域辽阔,南北的地理、社会、经济状况千差万别,这些差别进一步影响着文化性格。赵匡胤在北方高吼:“欲出未出光邋遢,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李煜却在南方低歌:“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终局是,李煜和其他南方的国主终成了大宋的臣民,江山美人也拱手让与赵家。
北方士大夫也分得了胜利的果实。赵宋的王业源自北方,他们是最早的王臣。南方的士子归化大宋较晚,他们在中原政权难觅得自己过去在南方的官禄,成为新王朝的失意人。北方士大夫在南北统一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会有优越感,有些人甚至还倨傲地俯视南方人。
寇准为人率真,他对南方人的歧见相当露骨,总说南方人狡诈。南方人萧贯高中状元,时为枢密使的寇准和宋真宗说:“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素无主见的宋真宗遂将状元头衔改赐给北方人蔡齐。寇准得意忘形地对别人说:“又与中原夺一状元矣!”
寇准或认为状元是北方人的禁脔,南人碰不得。甚至南方人取得了功名,他也要酸几句。晏殊被人推荐去考试,表现出众,被宋真宗特赐同进士出身。寇准却只是说:“可惜晏殊是江南人。”宋真宗听明百了寇准的话意,这北方汉还是对南方人有成见。宋真宗说:“张九龄就不是江南人吗?”寇准就是这样棱角分明,从不掩饰他的真性情,从不收起他的傲慢与偏见,也从不怕顶撞皇帝在内的任何人。
寇准自然也和善于逢迎的南方人王钦若不相谐。王钦若不是还未熬出头的丁谓,他又何需阿谀寇准呢?两人交恶的开端是在景德元年的闰九月。此年刚入秋,朔风南吹。辽国萧太后和辽圣宗耶律隆绪为收复被汉人侵吞的失地,便亲领雄师劲卒南攻宋朝。日行千里的辽国军马在华北平原迂回穿插,他们的前锋已快要杀到黄河边了。战地的号角哀急地告警,此危急存亡之秋,大宋群臣各思良谋,应对紧逼的危机。
王钦若是江南人,密请皇帝南避金陵,凭长江天险据守。陈尧叟是四川人,敬请皇帝移驾成都,倚三峡绝壁退敌。寇准是北方汉子,心中鄙夷这两个愚懦的南方人,更清楚他们欲令皇帝迁都于他们家乡临近的名城借以积攒政治资本的目的,寇准激昂陈词:“谁给陛下出此下策的,其罪可斩!今天的陛下英睿神武,我军将帅齐心,陛下如御驾亲征,敌军就将遁逃。”寇准进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宋真宗被寇准说动了,决然地许下北上亲征的誓令。
寇准是对的。宋真宗如转进南方,那么北方将士坚守的意志势会崩溃,北宋大地将惨被契丹人的马蹄蹂躏。故土沦陷的寇准亦只能随驾流亡南方。皇帝即便车行南方,那两个南方人亦别想能竟日安坐。契丹骑兵踏遍北方后,长江和三峡能阻挡他们南侵的妄念吗?国家散乱后,朝廷想偏安江南将也难了。由此可见,那两个南方人太缺远见了。
宋真宗准了寇准之议后,王钦若已知自己是炎夏后的悲蝉,将冻毙于漠北吹来的寒流。宋真宗亲征前,将派大臣接管前线的重镇天雄军。寇准奏请皇上派王钦若这胆小鬼去,声言王钦若能担此重任。寇准借此来磨砺王钦若的胆略,看王钦若敢再乱出馊主意不。王钦若如今势如骑虎,也跑不掉了,他也上表乞行,急赴天雄军。王钦若很愤闷,可也没有报仇之机,没命了,还谈何报不报仇?天雄军城外的辽军可不是水族里的虾兵蟹将。
寇准计调王钦若出京后,亲随宋真宗勇踏征程。皇帝车队还未到决战地澶州,但宋军士气早已奋振。数天后,敌军大将萧挞凛被澶州守军的弩箭射杀,契丹人再无初侵时的熏天焰势。景德元年十一月,宋真宗驻跸澶州城。皇帝登上北城的门楼,高掀天子的黄龙旗。诸将士望后,“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王钦若却没有福星庇照。天雄军几乎将被辽军破陷,赖有守将孙全照的护救,终保城池不失。辽人撤兵后,天雄军的兵将仅三四成生还。
澶渊之战后,大宋和辽国握手言和,危机化解了。王钦若和寇准却还有另一战——政场上的南北之战。寇准以力挽狂澜之功,得朝野内外之赞,春风都在他发须间回转。王钦若从前线仓惶而退后,为回避旭日当头的寇准而上表请退。皇帝不批,而改任他别的官职。王钦若在此期间也做了些善事,主编了卷帙浩繁的政治百科全书《册府元龟》,对中华文化做出了贡献。王钦若当上枢密使后,才将这部书献上去,这也为他的官途做出了贡献。
王钦若内心不会仅安于做个编书匠,寇准对他的挤轧更是没齿难忘。有一日,宋真宗目送寇准退朝后,王钦若开始说起寇准的不是:“澶渊之盟签后,皇帝不以为耻,反认为寇准对社稷有功,为何呢?” 宋真宗很吃惊,便问他原因。王钦若见宋真宗起疑心了,他接着说:“城下之盟是《春秋》所耻谈的事,以陛下的天子之尊,竟与敌人签了城下之盟,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
宋真宗被王钦若这一说,欢容不再。王钦若见皇帝入套了,又再将寇准一军:“皇帝听过赌博之事吗?赌徒快输光了,他们会孤注一掷,只求翻本。陛下乃寇准所押之赌注啊!这也太险了吧!”听了王钦若的比喻,宋真宗真认为自己是寇准的赌注。他和寇准的关系日甚一日地变冷了。
数年后,寇准被降职外贬,但宋真宗仍对澶渊之耻无法释怀。宋真宗问王钦若可有消解郁闷的良方,王钦若只提两点,他说皇帝如想洗刷一耻、名垂青史,除了讨伐辽国收复幽燕地区外,就是登上泰山封禅。宋真宗怕了契丹人,犹厌言兵,但要他上泰山倒不难。这君臣两人一拍即合,联袂演了一出欺世盗名的宗教剧。
王旦是现任宰相,连他也被皇帝买通了。宋真宗粉墨登场后,正需王钦若这种人送上道具——“天书”和“祥瑞”。王钦若的演技极高,那些逼真的戏物也骗过了王旦。之后,王旦常领头带着文武官员,跪请皇帝封禅,也腾不出手挡压王钦若向上攀援了。王钦若心里却是有底,世上的“祥瑞”和“天书”的数目绝对少过蠢人的数量,因为前者总数是零。
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宋真宗登上了泰山的绝顶。他在山顶的一碑刻中见有“朕钦若吴天”的文字,顾望王钦若,笑着说:“原来此事前定,只是朕与相。”是,很巧,太巧了,巧得太假。宋真宗也开始神志错乱了,此时的王钦若并不是宰相。但他越疯,王钦若距相位就越近了。王钦若经过多年的蛰伏,熬到王旦过世后,终于为大宋的首任南方籍宰相。
可以说他的相位是凭旁门左道得到的,这是另一场闹剧。但是若细想,王钦若如是北方人,他的路能否更易走?不是个别北方籍大臣铺设了地域障碍,王钦若又何致另辟一途,多走十年的迢遥路,还要变做小丑呢!所以王钦若在天禧元年八月才恨恨地说:“因为王旦这人,使我晚做了十年的宰相。”王旦甚至是寇准这些人若听了王钦若的气话,不该心有羞歉吗?
再说远点,寇准就没耍过权谋、暗算过他人吗?有,而且并不少。宋人之所以说寇准是忠臣,是因他力主亲征,打退了辽军,使天下生灵免于涂炭。皇帝如有做错,寇准也敢训责,让大宋子民更好地过活。王钦若之所以是“五鬼”之一,是因他装神弄鬼,蛊惑人心,遂使皇帝不务正业。皇帝有错不但不说,他还颠转黑白,使百姓无端受苦。
人非生来就是忠人或奸人,但成年后,人的德誉确有美丑之分,也便有了君子和小人。北宋史学家司马光认为:“小人是才大于德,君子是德大于才,只有圣人才德并兼。”帝王再求贤若渴,他能遭逢多少位圣人呢?哪个君主不是兼用小人和君子呢?这还是得看帝王是否善于用人,即便是小人,扬其才而抑其短亦可堪大用。英主一般只将大臣分为能臣或庸臣,昏君的朝廷内却常有忠臣或奸臣,那些想奋救时弊的就是忠臣,那些随昏君乱中起舞的就是奸臣。宋真宗不是晚年中了邪,又哪来“五鬼”呢?
刘太后的眼光很敏锐,她能洞悉王钦若昔日乱政的内因——他之前有位信神的主子。而以王钦若的资历和才干,他亦可重为宰相。天圣元年,刘太后重新起用的是宰相王钦若,而不是神棍王钦若。因为她不信虚渺的神道,朝中也就没了神棍们生存的土壤。
宋仁宗此时接触政事未久。复相后的王钦若对编书多有心得,又任过宰相,谙熟朝廷的典章,就献上一部《迁叙图》,向皇帝说明百官升迁的制度,对政治有所裨益。天圣二年春,王钦若完成了《真宗实录》,详录了真宗时代的国史,也交代了自己的一生,任后人评说千秋功过。
天圣三年十月,王钦若病笃。宋仁宗亲临他府上探病,另赐白银五千两。王钦若卒后,刘娥临奠落泪。朝廷赠太师、中书令,谥号文穆,并录用王钦若20余名亲友为官,史称:“国朝以宰相恤恩,未有若钦比者。”连那些贤相们都未曾获过此等荣誉,难道是刘太后母子辨不清是非了?
此举和刘太后复用王钦若为相的用意相同,都是为了笼络南方人。王钦若毕竟是南人为相第一人。苏州人丁谓也是南方人,他被刘娥放逐后,朝中的宰相王曾和冯拯都是北方人,南方人又和相位绝缘了。所以,刘太后为平衡南北势力,就让王钦若复出为相。
天圣初年的政治形势已与王钦若初望相位的宋真宗时代很不同了,一切都是南方在宋朝地位的提升使然。自唐朝中叶后,中国的经济重心逐渐南移,宋朝建立后,此过程更不可逆转。“汴水流,泅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人口密集的汴京岂离得开从江南运来一斛斛稻米的一艘艘漕运船吗?
那一粒从占城舶来的谷种,大大改变了宋朝的农业生态和政治生态。王钦若朝宰相之位迈进的大中祥符年间,在中国农业史上亦值得一书。占城稻是优良稻种,稻穗长而无芒,颗粒小,耐旱,从播种到收获仅要50余日。北宋初年,福建人率先引种占城稻。大中祥符四年,江淮两浙大旱,宋真宗遣使至福建取了三万斛占城稻种,在灾区播种,成效甚佳。它在汴梁的试种,也获成功。
于是,宋真宗在全国推广占城稻,宋仁宗也继续此农政。清人王夫之大赞宋仁宗:“奉仁宗以代周弃而享祀千秋,其宜也!”中国最重要的产稻区江南受益最大,粮食产量飙升,南方的仓廪一满,南方人的腰杆也更直了。经济的富盛也促进了南方文化的昌盛,南方的人才也如雨后新笋遍地生。南北统一后,经数十年的融合,南北对立产生的隔阂渐少,南方人参与政治的机会也渐渐多了,南方人的官位愈坐愈高。
因她即便有十个王旦,寇准阻挠,南方人也迟早会当上宰相。“南人不可为相”只是一张吹弹可破的窗户纸。汴京的朝廷能少了那些南方的俊秀吗?不能!南方的读书人在许多方面正超越着北方的才子们。自王钦若之后,丁谓、晏殊等南方人相继为相。十数年内,南方新潮流前浪复后浪地拍打汴河的柳堤。到了宋仁宗庆历年间,朝中名臣大多出自长江之南。晁以道更曾说过:“庆历间人材彬彬,然皆出于大江之南。”此话虽不无抬高南方人之处,但朝廷那时已常吹清劲的南风,亦为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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